寶津樓內的死寂並未持續太久,旋即被一種壓抑的、混雜著恐懼與驚疑的騷動所取代。官員們下意識地後退,試圖遠離那具迅速冰冷的屍體和那塊觸目驚心的血詩牌。新科進士們麵色蒼白,方才的榮耀與歡欣蕩然無存,隻剩下對自身安危的本能擔憂和目睹慘劇的震駭。禦座前的侍衛們刀半出鞘,組成嚴密的人牆,將皇帝與可能的危險徹底隔絕。
趙明燭異色的瞳孔中銳光閃爍,皇城司的乾辦們早已無聲地控製住現場。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穿透細微的嗡嗡議論聲:“諸位同僚,諸位年兄,稍安勿躁。陛下受驚,現已移駕側殿休息。為確保聖駕安危,查明真相,需請諸位暫留此地,配合勘問。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話語雖客氣,但內裡的意思清晰無比——封鎖現場,所有人都是潛在嫌犯。立刻有低品級的官員和內侍麵露不滿,但在皇城司森冷的目光和隱隱透出的殺氣麵前,終究無人敢出聲質疑。
陳硯秋蹲在李瑋的屍身旁,與崔月隱一同仔細查驗。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那絲詭異的果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味道。
“瞳孔急劇收縮,指甲青紫,筋肉痙攣僵硬,確是劇毒攻心之兆,發作極快。”崔月隱用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擦拭李瑋指甲縫中的那些許紫色結晶,又輕輕掰開他的下頜,觀察口腔內部,“舌根與喉部有灼燒腫脹的痕跡,伴有特殊香氣……此毒猛烈,絕非尋常。”
“銀器未驗出,”陳硯秋盯著地上那隻傾覆的銀杯,“是何種毒物能避過銀驗?”
“天下毒物萬千,能避銀驗者不在少數。”崔月隱麵色凝重,“有些需遇熱方顯,有些則與特定之物混合後才生毒性。觀此症狀,倒讓下官想起曾在嶺南任官時聽聞的一種奇毒,名曰‘閻羅籽’,生於瘴癘深山,其果異香,籽實劇毒,微量便可斃命。但此物多流傳於廣南西路土人之中,用於狩獵猛獸,緣何會出現在這大內禦宴之上?”
“閻羅籽……”陳硯秋將這名字記在心裡。嶺南,又是嶺南!那裡不僅是流放之地,堿草之源,如今又牽扯出這等罕見毒物。墨娘子情報網中關於嶺南鬼貢院和流放罪臣後代的訊息瞬間在他腦中翻湧起來。
此時,趙明燭已指揮人手將李瑋桌案上所有的酒菜器皿單獨封存,並逐一記錄同桌、鄰桌人員的座位次序和姓名官職。他走到詩牌處,目光凝重地看著那塊寫著“墨池深”並沾染了鮮血和未完成血字的木牌。
“薛姑娘,”趙明燭看向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近旁的薛冰蟾。她今日亦作男裝打扮,混在趙明燭的隨從隊伍中,此刻正凝神觀察著那塊詩牌,“可能看出什麼端倪?”
薛冰蟾並未直接用手觸碰,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磁石和一麵打磨得極為光亮的銅鏡,借著光線,細細照射詩牌的邊緣和背麵。片刻,她輕“咦”一聲,用磁石在詩牌頂部某個不起眼的雕花處輕輕一晃,竟吸出了一根細如牛毛、長約半寸、閃著幽藍光澤的微小尖刺。
“機括發射的毒針。”薛冰蟾的聲音清冷,“藏匿極巧,觸發機關應是在舉起或移動詩牌至某一特定角度時激發。針尖淬毒,且這毒……”她將尖刺置於鼻下極輕地一嗅,立刻蹙眉避開,“氣味與死者口中殘留相似,但更為辛辣刺鼻,混合了金屬腥氣。”
並非所有詩牌都有機關。經過薛冰蟾快速檢查,隻有包括“墨池深”在內的三塊特定詩句的木牌被動了手腳。而這幾個詩句,恰好都帶有批判或隱喻的意味,與李瑋方才那番直言無忌的言論隱隱相合。
“目標明確,就是衝著李瑋來的。”陳硯秋沉聲道,“凶手算準了他可能會選取這類詩牌,甚至可能以某種方式引導了他去拿‘墨池深’這一塊。”他再次看向那未完成的血字,那扭曲的筆畫像是一個未寫完的“冤”字,又或是一個指向某人的姓氏偏旁?
趙明燭麵色陰沉得可怕。在瓊林宴上,利用宮廷遊戲道具設置如此精巧的殺人機關,這不僅僅是謀殺,更是對皇權的極致藐視和挑釁。他立刻增派人手,徹底搜查所有詩牌和相關的道具車輛,並拘傳負責準備和維護這批詩牌的將作監工匠及內侍省相關人員。
“光祿寺那邊如何?”陳硯秋問。
趙明燭搖頭:“經手禦酒的內侍、光祿寺官員皆已看管起來。初步查驗,酒壺、酒壇內殘酒均無毒,銀針驗過也無異樣。毒,很可能是在斟酒之後,送至李瑋手中之前的那段極短的時間內下的,或者……”他目光掃向那根毒針,“如薛姑娘所言,主要毒源來自機關。酒中之毒,或許是雙重保障,或是為了混淆視聽。”
“閻羅籽……毒針……”陳硯秋沉吟道,“凶手心思縝密,手段狠辣,且能弄到宮外罕有的毒藥,並能將機關布置到內廷用具之上,其能量不容小覷。”
就在這時,一名皇城司邏卒快步上前,低聲向趙明燭稟報:“稟大人,屬下等在查驗負責酒水的一名光祿寺小吏時,發現其神色慌張,在其更衣之所的暗格裡,搜出此物。”他遞上一個極小的油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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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燭接過,小心打開,裡麵是少許深紫色的粉末,散發著與李瑋口中相似的、但更為濃鬱的奇異果香。
“閻羅籽粉末!”崔月隱肯定道。
“人呢?”趙明燭急問。
“已控製住,但……”邏卒麵色難看,“就在方才混亂中,他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等醫官趕到便已氣絕身亡!疑似……服毒自儘。”
又一條線索斷了!而且是以如此決絕的方式。
陳硯秋和趙明燭對視一眼,心中寒意更甚。這分明是殺人滅口,預先布置好的棄子!
趙明燭立刻下令:“詳查此人!他的出身、籍貫、人際往來、近日行蹤、財物情況,一絲一毫也不許放過!”
陳硯秋則走到那名已服毒自儘的小吏屍身旁。此人年紀不大,麵色灰敗,嘴角殘留著白沫和一絲黑血。他的右手緊緊攥著,陳硯秋用力掰開,發現他掌心死死捏著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怪的木符,上麵刻著一些難以辨認的符文,中央似乎是一個扭曲的“明”字。
“這是……”陳硯秋蹙眉。
旁邊一位見多識廣的老內侍看了一眼,頓時臉色發白,低聲道:“……像……像是‘明尊會’的符信……”
“明尊會?”趙明燭目光一凜。
“是京畿一帶私下流傳的一個邪教,”老內侍聲音發顫,“聽說信奉什麼光明之神,又摻雜了些道家符咒和淫祀的東西,宣揚末世之說,蠱惑了不少愚民百姓……官府查過幾次,但其行蹤隱秘……”
邪教?陳硯秋的心猛地一跳。事情似乎變得更加複雜了。一個小吏,如何能與邪教扯上關係?是他個人行為,還是整個陰謀的一部分?這枚符信是刻意留下誤導,還是無意中暴露的線索?
“墨池深……血字……閻羅籽……機關毒針……邪教符信……”陳硯秋喃喃自語,種種線索在他腦中飛速旋轉、碰撞。他想起李瑋生前那番直言,那無疑是觸動了一些人最敏感的神經。這起發生在天子眼前的血案,與其說是滅口,不如說更像是一次警告,一次表演式的殺戮,用以震懾所有像李瑋一樣試圖挑戰現有秩序的人。
凶手不僅手段高超,而且極其自信,甚至帶著幾分戲謔——用詩牌上的字句作為凶器,在極致繁華之地施行最陰暗的謀殺。
趙明燭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冷聲道:“查!一查到底!從光祿寺到將作監,從內侍省到可能接觸詩牌的所有人!還有這個‘明尊會’,立刻派人去查他們的窩點!”
他轉向陳硯秋,語氣沉重:“硯秋兄,看來川蜀之事並未讓他們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了。這汴京城,這科舉場,比我們想的還要深不見底。”
陳硯秋默然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塊染血的“墨池深”詩牌。李瑋未寫完的血字仿佛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每一個心懷正義之士的頭頂。
金明池的春風依舊暖融,卻吹不散寶津樓內濃重的血腥與陰謀的氣息。青雲之路,從來都不是坦途,而是一片步步殺機、血流漂杵的險惡疆場。而他們,已然置身於這場風暴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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