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秘勘房內,空氣仿佛驟然凝固。門外傳來的喧囂聲如同潮水般拍打著緊閉的門扉,韓似道那不容置疑的威壓即使隔著重門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床上,嶺南商販馮四因驚嚇和病痛,再次陷入昏迷,咳喘聲微弱卻急促,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陳硯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趙明燭追擊馬車未歸,此刻皇城司內以他為尊,直麵當朝宰相的怒火,這壓力如山崩海嘯般襲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權衡。
硬抗是下策,韓似道攜禦史台而來,占著“家人被無故扣押”的理,一旦強行闖入門,發現垂死的馮四,局勢將瞬間失控,不僅證人難保,皇城司也會被扣上濫用職權、構陷宰執的罪名。
“穩住!”陳硯秋對身邊有些慌亂的邏卒低喝一聲,目光迅速掃過室內,“將馮四立刻轉移到暗室!將所有與閻羅籽、詩牌機關相關的證物一並藏入密室!快!”
皇城司這等秘衙,自然設有應對突發狀況的隱蔽空間。幾名心腹邏卒立刻動手,小心翼翼地將馮四連人帶床板抬起,將其餘關鍵證物裝箱,迅速通過一道暗門轉移至相鄰的密室,並進行了簡單的隔音處理。
幾乎就在暗門合攏的瞬間,勘房的大門被從外麵毫不客氣地推開。一身紫色宰相常服的韓似道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幾位麵色嚴肅的禦史台官員,以及一群韓府的家丁護衛,皇城司的守衛試圖阻攔,卻被對方的氣勢和官威逼得步步後退。
“趙明燭何在?”韓似道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冰冷威壓,目光如電,掃過勘房內略顯淩亂的景象,最後落在陳硯秋身上,“陳承事郎?你在此處?本相家仆出城辦事,竟被皇城司無故扣押,這是何道理?莫非皇城司如今已可隨意緝拿朝廷命官的家眷,無需憑證了嗎?”他直接給事情定性為“無故扣押家仆”,絕口不提其他。
陳硯秋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禮:“下官陳硯秋,見過韓相公。趙乾辦外出公乾,暫未歸來。此事恐有誤會。皇城司並非扣押貴府管家,隻是適才追查一樁要案線索時,於城西遇到貴府馬車,因案情重大,涉及可疑人物,故請貴府管家暫留協助詢問,並非扣押。”他避重就輕,將“扣押”說成“請留協助詢問”。
“協助詢問?”韓似道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冷笑,“本相的家仆,有何可協助皇城司的?可疑人物?莫非皇城司認為本相府上之人與什麼作奸犯科之事有牽連?陳承事郎,說話要有證據!若無證據,便是汙蔑朝廷宰執,該當何罪?!”詞鋒犀利,步步緊逼。
身後的禦史官員也紛紛附和:“正是!皇城司辦案也需遵循法度,豈能憑空臆測,騷擾相府?”“若無實據,速將人放出,並向韓相賠禮!”
壓力巨大,陳硯秋感到後背已有冷汗滲出。他知道韓似道是在詐唬,是在施加壓力,試圖逼他們自亂陣腳,或者主動交出所謂的“證據”。
“韓相公息怒,諸位禦史息怒。”陳硯秋穩住心神,儘量讓語氣平和,“皇城司絕無冒犯相爺之意。隻是今日金明池瓊林宴上發生驚天血案,陛下震怒,命皇城司與有司徹查。任何與此案可能相關的線索,都不敢放過。貴府管家當時恰在現場附近,按例詢問,乃是職責所在。若問詢無誤,自當禮送管家回府。”
他巧妙地將事情引回瓊林宴案,點出是奉皇命辦案,且並非針對相府,隻是按例詢問,堵住對方的嘴。
韓似道眼神微眯,顯然對陳硯秋的應對有些意外,但依舊不動聲色:“瓊林宴案,本相亦深感痛心。但查案也需有的放矢,豈能如無頭蒼蠅般亂撞?本相的家仆素來安分守己,與此案絕無乾係。爾等詢問至今,可問出什麼來了?”
“正在詢問中,尚無明確結果。”陳硯秋含糊道,“管家言稱隻是出城處理舊物,我等還需核實。”
“核實?”韓似道向前邁了一步,氣勢更盛,“要核實到何時?難道要核實到明日早朝嗎?陳承事郎,本相現在就要帶人走。你若覺得他有嫌疑,便拿出證據,本相絕不袒護。若拿不出,就休要再浪費時辰!”他這是要以勢壓人,強行要人。
陳硯秋心知絕不能讓他此刻帶人走,否則馮四那邊隨時可能斷氣,一切前功儘棄。他正思索如何再拖延片刻,目光無意間掃過方才搬運馮四時,從其身上掉落在地的一件小物事——那本從王三住處搜出的、寫著扭曲“明”字的手抄邪經!
或許是方才匆忙間從證物箱中滑落,此刻正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劃過陳硯秋腦海。他不能直接對抗,但或許可以禍水東引,製造混亂!
他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遲疑和凝重,目光瞥了一眼那本邪經,又迅速收回,仿佛下意識的行為,卻足以讓精明的韓似道捕捉到。
韓似道的目光果然隨之掃向那個角落,看到了那本粗糙的經卷,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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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硯秋趁機開口,語氣變得有些沉重:“不瞞韓相公,皇城司此次查案,確實發現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線索。並非針對相府,而是涉及一些……民間邪祟之事,恐動搖社稷安寧。貴府管家當時所在區域,恰好也與這些邪祟之事有些牽連,故而不得不謹慎行事。此事……或許比想象的更為複雜。”他刻意將“邪祟”二字咬得稍重。
果然,韓似道的注意力被部分轉移了。他當然知道明尊會的事情,甚至可能與之有隱秘關聯。陳硯秋這番含糊其辭、故作神秘的話,正好戳中了他可能的敏感點——他或許不怕查案,但卻絕不願意與“邪教”、“淫祀”這種足以徹底摧毀政治生命的事情公開扯上關係。
“邪祟之事?”韓似道語氣依舊冰冷,但之前的咄咄逼人稍減,“與此案何乾?與我家仆何乾?”
“目前尚不清楚是否有關聯,但線索交錯,不得不察。”陳硯秋見策略有效,繼續虛與委蛇,“正因事涉邪祟,恐有妖人作亂,危及京師,下官等才不敢有絲毫怠慢。請韓相公稍安勿躁,待趙乾辦回來,必給相爺一個交代。或許……或許很快便能查明貴府管家確係無辜。”他再次強調等待趙明燭,既是拖延,也是暗示此事並非自己一人做主。
韓似道沉默了片刻,銳利的目光在陳硯秋臉上和那本邪經上來回掃視,似乎在評估利弊。他帶來的禦史官員也有些遲疑起來,涉及邪教,那是比尋常案件更敏感的話題,他們也不敢輕易攪合進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趙明燭帶著一身寒氣快步走了進來。他顯然已經得知了情況,目光快速與陳硯秋交流了一下,隨即向韓似道拱手:“韓相公駕臨,末將公務纏身,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韓似道冷哼一聲:“趙乾辦回來的正好。你的手下無故扣押本相家仆,此事你待如何解釋?”
趙明燭神色不變:“相公言重了,並非扣押,隻是請貴府管家協助調查瓊林宴一案。如今初步問詢已畢,管家所述與現場勘查情況並無明顯矛盾之處。”
“既然如此,那本相可以帶人走了?”韓似道逼問。
趙明燭略一沉吟,道:“原則上自無不可。隻是……”他話鋒一轉,也瞥了一眼那本邪經的位置,“此案或許還牽扯其他事端,為免日後再生枝節,可否請管家再稍留片刻,待末將簽署一份例行文書,證明其已配合調查並無疑點,日後也好存檔備查。如此,對相公、對管家、對皇城司,都更為穩妥。”
趙明燭的策略與陳硯秋異曲同工,以程序性的文書工作為名,行拖延之實。而且提出簽署文書,顯得合情合理,給了韓似道一個台階下。
韓似道盯著趙明燭看了片刻,又掃了一眼陳硯秋,最終緩緩點頭:“好,本相就再給你們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若再無說法,就休怪本相直接麵聖,參爾等一個濫用職權、擾亂朝綱之罪!”
說完,他拂袖轉身,竟直接走到外間坐下等候,帶來的禦史和家丁也簇擁而去。他看似讓步,實則依舊施加著巨大的壓力,並且親自坐鎮監視。
勘房門再次關上,暫時隔絕了外麵的壓力。
趙明燭與陳硯秋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和一絲慶幸——總算暫時頂住了第一波衝擊。
“馮四怎麼樣?”趙明燭低聲急問。
“情況不好,崔太醫在儘力救治。但他交代了關鍵信息,閻羅籽來自嶺南欽州烏泮峒,而且暗示堿草也是從那裡流出的,可能還有流放罪臣後代參與其中。”陳硯秋快速低語。
“烏泮峒……流放罪臣……”趙明燭眼中寒光一閃,“果然根深蒂固。”他看了一眼門外方向,“韓老賊親自來要人,說明他急了,馮四至關重要。我們必須在他斷氣前,拿到儘可能多的口供,尤其是關於那個峒外出現的漢人老者的細節!”
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緊迫。門外是虎視眈眈的宰相,門內是垂死的證人。那本無意中成為焦點的邪經,靜靜地躺在角落裡,仿佛一個不祥的隱喻,暗示著這場鬥爭背後更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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