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夜風,帶著刺骨的陰寒和腐朽的氣息,吹得火把明滅不定,映照著眾人凝重而緊張的臉龐。
薄皮棺材被強行撬開,那股混合著河水腥氣與屍體開始腐敗的獨特氣味更加濃烈地彌漫開來,令人作嘔。張主事腫脹發白的臉龐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早已失去了生前的模樣。
“崔太醫,拜托了!”趙明燭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今夜,無論如何,必須得到一個答案!
崔月隱麵色沉靜,毫無懼色。他再次戴上手套,示意察子將火把舉近,全然不顧那難聞的氣味,俯身開始工作。這一刻,他不是太醫局的醫官,而是尋求真相的仵作。
陳硯秋和趙明燭屏息凝神,緊緊盯著崔月隱的每一個動作。四周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風吹過荒草的嗚咽聲。
崔月隱檢查得極其仔細。他先是翻看了死者的眼皮、口鼻,然後重點查驗了其頭部——尤其是他之前遠遠瞥見可疑淤痕的右側太陽穴附近。
“此處,”崔月隱用鑷子輕輕撥開濕漉漉的頭發,聲音低沉而清晰,“確有鈍器擊打所致的皮下淤血,範圍不大,但力透皮下,應是生前所致,是導致其昏迷或死亡的原因之一。”
果然有擊打傷!他殺的嫌疑急劇上升!
趙明燭眼中寒光爆射,狠狠瞪向那些被控製住的張家仆役,仆役們嚇得瑟瑟發抖,體如篩糠。
崔月隱繼續查驗頸部,並無扼掐痕跡。然後他開始檢查屍體的手臂、手掌。
“咦?”他忽然發出一聲輕疑,小心地抬起死者的右手。隻見其指甲縫裡,塞滿了黑黃色的淤泥,但在這淤泥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彆的什麼東西。
“取清水和毛刷來!”崔月隱吩咐。
立刻有察子取來水囊和隨身攜帶的乾淨軟毛刷。崔月隱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濕潤死者指甲縫裡的淤泥,然後用毛刷一點點、極其輕柔地將裡麵的東西刷出來,落在準備好的白瓷碟裡。
那不是單純的汴河河泥。除了常見的水草碎屑、微生物和黑色淤泥外,竟然還有一些細微的、亮晶晶的沙礫,以及少許明顯的、顏色更偏黃褐色的黏土顆粒!
“這不是他‘落水’處該有的河泥!”陳硯秋立刻斷言。他們對發現屍體的那段河道環境很熟悉,主要是黑色淤泥和水草,絕少有這種黃褐色黏土和大量沙礫。
崔月隱點頭,神色更加專注。他繼續檢查死者的口鼻,用手指輕輕按壓其胸腔。
“口中和氣道內雖有水漬,但蕈狀泡沫並不典型。按壓胸腔,雖有積水,但量似乎不及真正溺斃者之多……”他沉吟道,“更像是死後入水所致。”
綜合頭部擊打傷、異常的指甲縫河泥、以及不典型的溺死特征,幾乎可以斷定:張主事是被人擊打頭部致昏或致死需進一步解剖胸腔查驗內臟才能最終確定溺死與否),然後被拋屍水中!而拋屍地點,很可能不是發現屍體的地方!
“指甲縫裡的河泥,是關鍵!”陳硯秋盯著白瓷碟裡那些被分離出來的細微顆粒,“這黃褐色黏土和沙礫,來自何處?”
趙明燭立刻反應過來,對左右喝道:“立刻派人,沿著汴河上下遊,尤其是可能有這種黃黏土和沙礫的河段,給老子去找!重點查那些隱蔽的碼頭、河灣、廢棄的駁岸!”
“還有那個我們發現靴印和石粉的廢棄小碼頭!”陳硯秋補充道,“那裡的土質如何?”
很快,之前參與搜查碼頭的察子回報:“稟乾辦,那個小碼頭周邊的泥土,正是這種黃褐色黏土夾雜沙礫!因為偏僻少人,痕跡保留得還很清楚!”
線索再次吻合!
殺害王敬的凶手,在柴房作案後,很可能利用那個廢棄碼頭,用船將張主事的屍體運輸了一段距離,然後選擇了另一處他們認為更合適的地點進行拋屍,製造失足落水的假象。然而,他們卻忽略了死者指甲縫裡會留下碼頭旁的獨特河泥!
“立刻回那個碼頭!”趙明燭下令,“進行更徹底的搜查!水下也不要放過!看看有沒有其他物證!”
一部分察子留守亂葬崗看守棺材和張家仆役,趙明燭、陳硯秋和崔月隱則帶著另一部分人,再次火速趕往那個隱蔽的河灣碼頭。
夜色深沉,河麵上霧氣氤氳。火把的光芒隻能照亮一小片區域,四周黑黢黢的,河水嘩嘩流淌,更添幾分陰森。
眾人再次仔細勘查碼頭及周邊。有了明確的目標——尋找與張主事指甲縫裡相似的黃黏土和沙礫區域,以及任何可能遺留的線索。
很快,在碼頭臨水的一塊粗糙的石階縫隙裡,一名眼尖的察子發現了一小片被勾住的、深青色的粗布纖維!顏色與之前更夫所說的騾車車篷顏色相似!
而在碼頭水下,用長竿探索的察子也觸到了異物。費了一番功夫打撈上來,竟然是一個沉底的麻布袋子,裡麵裝著幾塊大小不一的南陽石邊角料,以及一些普通的磚塊——顯然是用來沉屍配重的!隻是因為匆忙或是繩索斷裂,這個袋子並未隨屍體一起被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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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趙明燭連說三個好字,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殺人、移屍、拋屍!甚至還想沉屍滅跡!當真是手段歹毒,計劃周密!”
然而,對手越是周密,留下的這些細微破綻就顯得越是可貴。
“深青色粗布……騾車……”陳硯秋沉吟道,“凶手用車將屍體從殺人地點運到碼頭,再用船進行水路轉移拋屍。那輛騾車,是關鍵!”
之前更夫看到的深青色車篷、有白色簡筆標記的騾車,嫌疑急劇上升!
“立刻全城搜捕符合特征的騾車!尤其是車上有無黃黏土、沙礫或者水漬!”趙明燭幾乎是吼著下達命令。皇城司的力量被全力調動起來,一張大網撒向汴京城的車行、貨棧、碼頭以及所有可能停放車輛的地方。
然而,汴京實在太大了。一夜之間找到一輛特定的騾車,如同大海撈針。
就在眾人忙於搜查時,陳硯秋卻蹲在碼頭邊,看著那渾濁的河水,以及被打撈上來的沉屍袋,若有所思。
“趙兄,”他忽然開口,“凶手選擇水路拋屍,固然是為了隱蔽,但或許……也因為他們對水路熟悉?或者,他們的據點、殺人地點,本就靠近某條水道?甚至……可能與漕運、與碼頭搬運之類的行當有關?”
他拿起那塊從沉屍袋裡撈出的南陽石邊角料:“還有這個。這些石料邊角料,來自‘寶瑞齋’或者類似的地方。它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是凶手不小心遺落的?還是……他們本就經常接觸此類物料?”
“你的意思是……”趙明燭皺眉,“凶手可能不是專門的殺手,而是……利用某些有便利條件的行當之人?比如,碼頭上的力夫、漕運上的水手、甚至是石料行的工人?”
“並非沒有可能。”陳硯秋分析道,“專業殺手固然利落,但若要處理屍體、動用船隻,熟悉本地水路環境的人顯然更方便。而且,王敬指甲裡的麻線,張主事案可能涉及的船隻,還有這南陽石料……這些線索,似乎都指向了某些特定的行當和環境。”
這個思路提供了一個新的調查方向。
“查!”趙明燭毫不猶豫,“重點排查汴河、五丈河沿岸的各處碼頭、貨棧、車行、船幫!還有所有與石料打交道的作坊、商鋪,尤其是能接觸到南陽石料的!詢問昨夜可有無異常人員、車輛、船隻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