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元年的這個秋夜,汴京城的空氣裡提前染上了一絲沁骨的涼意。白日裡喧囂的市井聲浪早已平息,唯有更夫單調而悠長的梆子聲,穿過縱橫交錯的街巷,在重重樓閣庭院間回蕩,提醒著人們時辰的流逝。
崇文院,這片帝國文華薈萃之地,在夜色中更顯肅穆沉寂。高聳的磚石圍牆將內外的世界截然分開,牆內是浩如煙海的典籍檔案,承載著百年帝國的記憶與律動;牆外是沉睡中的百萬生民,對即將燃起的、可能焚毀部分曆史的烈焰毫無知覺。
皇城司值房內,燈燭依舊。陳硯秋麵前的桌上,那幾張寫滿了檔案編號與庫區位置的紙張,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與趙明燭反複推敲著清單上的每一個細節,試圖從中勾勒出對手可能留下的破綻,以及明日該如何措辭,才能最大限度地施壓崇文院,儘快開放調閱。
“錢勾當官所言‘晾曬’之庫,按編號應在丙字庫區東南隅,”陳硯秋指尖點著圖紙一角,眉頭微蹙,“那裡臨近內牆,地勢偏低,夏季確易返潮。但今秋乾燥,此時大規模晾曬,時機蹊蹺。”
趙明燭眼神銳利:“哼,不過是托詞。我已加派了人手,暗中盯住崇文院幾處側門角門,看看今夜明日,是否有不該出現的車馬人員進出。”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你所列的這批東西,若真能到手,足以掀翻多少人的烏紗帽,甚至……項上人頭?”
陳硯秋沉默片刻,緩緩道:“不止於此。我懷疑,其中或有線索指向更高處……甚至可能與當年慶曆新政夭折的某些隱秘有關。”這個猜測過於大膽,讓房間內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就在此時——“走水啦——!!”一聲淒厲尖銳的呼喊,如同利刃驟然劃破夜的寧靜,從遠方隱約傳來,隨即變得更加清晰、密集!“走水!崇文院方向走水!!”“快鳴鑼!救火啊!”
值房內的兩人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劇變!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與一種不祥的預感。“崇文院?!”趙明燭低吼一聲,一個箭步衝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戶。隻見東南方向,崇文院所在的夜空,竟已被映成了一片不祥的橘紅色!濃黑的煙柱翻滾升騰,雖距離尚遠,卻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灼熱的氣浪!
“不好!檔案庫!”陳硯秋失聲,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們……他們竟敢放火!”
這不是意外!絕不可能是意外!白日裡剛強硬要求調閱檔案,當夜檔案庫就突發大火?天下豈有如此巧合之事!對手的狠辣與果決,超出了他們的預料。這已不是拖延和阻撓,這是要將可能存在的證據連同承載它們的古老建築,徹底從物理上毀滅!
“備馬!召集所有人!快!”趙明燭的反應快如閃電,咆哮聲震動了整個皇城司值班區域。他一把抓起佩刀和令牌,旋風般衝出門去。甲胄碰撞聲、急促的腳步聲、號令聲瞬間響成一片。
陳硯秋緊隨其後,他的心在胸腔裡狂跳,那份他耗費心神才回憶抄錄下的清單,此刻仿佛在灼燒他的指尖。那些編號、那些名稱……難道還未得見天日,就要化為灰燼?
街道上已經開始了騷動。左近軍營的警鼓咚咚敲響,巡夜的鋪兵、衙役紛紛敲著鑼、吹著哨子,向著火場方向狂奔。沿街的住戶也被驚醒,紛紛推開窗戶,驚恐地張望那衝天的火光,議論聲、哭喊聲開始蔓延。
趙明燭與陳硯秋在皇城司精銳的護衛下,騎馬疾馳,不顧宵禁規矩,直撲崇文院。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炙熱,空氣中飄散著嗆人的煙塵味,還夾雜著一種奇怪的、略帶油膩的氣味。
崇文院外圍已是人聲鼎沸。開封府的衙役、駐守的軍巡鋪兵、以及崇文院自身的護衛,正亂作一團。巨大的院門敞開,人們提著水桶、扛著麻搭蘸泥滅火的工具)、推著水龍唧筒式滅火器械),如同潮水般向內湧去,卻又因缺乏統一指揮而在門口堵塞,叫罵聲、催促聲、驚呼聲不絕於耳。
“皇城司辦事!統統讓開!”趙明燭的親隨厲聲嗬斥,揮動馬鞭分開人群。趙明燭鐵青著臉,一馬當先衝入崇文院內。眼前的景象令人心驚肉跳——
起火點並非一處!至少有兩三個庫區同時冒起衝天火焰,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窗欞、廊柱,並向相鄰建築瘋狂蔓延。其中最猛烈的,正是陳硯秋之前所指出的、存放可能關鍵檔案的丙字庫區!烈焰奔騰,發出駭人的劈啪爆裂聲,灼熱的氣浪逼得人難以靠近。
“水龍!快上水龍!”“那邊!那邊廊子連著乙字庫了!快拆斷廊子!”“水!水不夠!快去金水河取水!”
現場的救火人員混亂不堪。有穿著號衣的潛火軍兵,有穿著皂隸服的開封府差役,有穿著儒袍卻滿臉黑灰、徒勞地試圖搶救一些散落書卷的崇文院官吏,還有不少聞訊趕來幫忙的附近百姓。缺乏有效的指揮,使得救火效率大打折扣,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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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月隱!”趙明燭大吼一聲。“屬下在!”崔月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側,他早已跟隨隊伍趕來,此刻目光冷靜地掃視著火場。“帶你的人,立刻控製現場!所有救火人員,由你統一號令!凡有趁亂搶奪財物、破壞救火者,格殺勿論!”趙明燭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殺意,“重點保住未起火庫房,尤其是甲字、秘閣庫區!必要時,給我拆房斷火路!”“得令!”崔月隱毫不遲疑,立刻帶著一隊精銳皇城司兵士衝入混亂的人群,開始強力接管指揮權。冰冷的刀鋒和高效的命令迅速讓混亂的場麵為之一肅,救火開始變得稍有條理。
“硯秋!”趙明燭又看向陳硯秋,後者正死死盯著那燃燒最烈的丙字庫,臉色蒼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趙明燭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捏碎他的骨頭,“但現在救人救書第一!你跟我來,注意觀察!這火起得詭異,縱火者很可能還混在人群裡!”
陳硯秋猛地回過神,深吸了一口灼熱而嗆人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錯,對手縱火,未必不會派人混入救火隊伍,一是監視,二是可能趁亂完成某些未儘的破壞,甚至……竊取某些未來得及焚毀的重要東西!
兩人下馬,在幾名親隨護衛下,避開主要火道,沿著邊緣快速移動。趙明燭目光如炬,掃視著每一個忙碌的身影,尋找著任何可疑的跡象。陳硯秋則強忍著心痛,一邊躲避掉落的火星和雜物,一邊竭力觀察。
火光搖曳,人影紛亂。濃煙彌漫,刺激得人眼淚直流。突然,趙明燭的腳步一頓,目光鎖定在丙字庫區側麵,一處火勢稍弱但濃煙極重的角落。那裡有幾個穿著潛火軍兵號衣的人,正奮力撲打著蔓延過來的火焰,動作看似賣力,但他們的位置……並非火頭最猛處,反而更靠近一扇被熏得漆黑的側門。而且,他們撲打的方向,似乎有意無意地在將試圖靠近那扇側門的其他救火人員隔開。
“不對勁……”趙明燭低聲道。幾乎同時,陳硯秋也注意到了另一處異常:在通往另一處起火點丁字庫的廊道下,陰影之中,似乎有人並非在救火,而是蹲在地上飛快地翻檢著幾個從火場中搶出的、冒著青煙的箱子,動作急促,仿佛在尋找什麼特定物品!
“趙兄!那邊!”陳硯秋急忙指向那廊下陰影。就在趙明燭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的刹那——丙字庫那扇側門旁,異變陡生!一名原本在“救火”的潛火兵,突然毫無征兆地抬起手中用於砸開障礙的消防斧,狠狠劈向身旁一名正埋頭傳遞水桶的崇文院老吏!
那老吏慘叫一聲,頓時倒在血泊之中!“殺人啦!”附近有人發出驚恐的尖叫。這一下變故,立刻在那片區域引發了更大的混亂和恐慌。而那名動手的“潛火兵”一擊得手,毫不停留,竟和另外兩名同夥猛地撞開那扇側門,閃身鑽了進去!那側門之內,火勢看似不大,但濃煙滾滾,顯然是庫房內部!
“賊子休走!”趙明燭怒吼,拔刀出鞘,身形如電直撲過去!他看得分明,那幾人絕非真正的救火兵,他們的目標明確,殺人隻是為了製造混亂並打開通道,他們要進那庫房!陳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庫房裡難道還有比焚燒更重要的東西?或者,他們是要去確認某些東西是否已被徹底銷毀?
趙明燭速度極快,瞬間便衝到側門前,不顧濃煙,也要跟著衝進去。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門口的瞬間,一道淩厲的刀光自濃煙中劈出,直取他的麵門!竟是裡麵有人埋伏接應!趙明燭臨危不亂,擰身揮刀格擋,“鐺”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對方力道極大,震得他手臂發麻,顯然也是高手。
就這麼一阻的功夫,那扇側門被人從裡麵猛地關上,甚至還傳來了插銷落下的聲音!“撞開它!”趙明燭暴怒,指揮親隨撞門。而另一邊,廊道下那個翻檢箱子的人聽到動靜,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被熏黑卻難掩驚惶的臉。他看到皇城司的人正衝過來,毫不猶豫地將手中剛剛找到的一卷似乎較為完好的檔案塞入懷中,轉身就如狸貓般鑽入更深的黑暗廊道,向崇文院更深處逃去!
“抓住他!”陳硯秋急喊,立刻有皇城司兵士追去。現場徹底亂成了一鍋粥。火光、濃煙、喊殺聲、救火聲、慘叫聲、撞擊聲……交織成一曲驚心動魄的夜火驚魂曲。
陳硯秋站在原地,心肺間充滿了煙塵與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眼睜睜看著丙字庫的烈焰越燒越旺,木質結構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隆一聲,一段房梁帶著漫天火星塌落下來,徹底封死了那扇側門……
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那份他嘔心瀝血複原的清單上的一個個名字、編號,仿佛在火焰中哀嚎、扭曲、最終化為虛無。
對手的狠毒與決絕,遠超想象。他們不僅放火,還要殺人,還要趁亂搜尋或搶奪!這已不僅僅是為了毀滅證據,更像是一場針對帝國記憶係統的、蓄謀已久的瘋狂襲擊!
夜,還深。火,仍在肆虐。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的不僅僅是幾間庫房和無數卷檔案,更仿佛燒斷了某條連接過去與現在的重要線索。灰燼與迷霧之中,真相似乎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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