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楊花似雪,撲入行人的衣襟,也悄然落滿“退思園”的飛簷翹角。相較於上次春日雅集的喧鬨,這次名為“金石品鑒”的小聚,顯然私密了許多。受邀者不過十餘人,皆是詩社中較為核心或備受關注的人物,陳硯秋赫然在列。
引路的依舊是那名青衣小童,但此次並未前往臨水的聽雨軒,而是穿過幾重月洞門,繞過一片掩映在修竹後的假山,來到一處更為幽靜的所在——“澄懷閣”。此閣臨一池碧水而建,視野開闊,但位置偏僻,若非有人引導,外人難以尋至。
閣內陳設古樸,多寶格上陳列著幾件青銅器、石刻拓片,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書卷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與上次相似的異樣甜香。周懷安與馮珙早已在此,正與那位“南山居士”低聲交談。見陳硯秋到來,周懷安笑著招手:“硯秋來了,快請進。今日都是同好,不必拘禮。”
陳硯秋施禮落座,目光快速掃過閣內。除了這三位核心,在座的還有兩位致仕的官員,一位是前太常博士,另一位是曾外放州府的觀察使,此外便是三四位年輕士子,其中一人麵色略顯蒼白,眼神中帶著幾分鬱結之氣,陳硯秋記得他姓柳,似乎出身寒微,但頗有詩才,上次雅集時曾作過一首格調不俗的詠史詩。
品鑒會開始,周懷安拿出幾件據說是新得的漢代瓦當和一麵古銅鏡,請大家賞玩評析。話題圍繞著金石文字、年代考據展開,氣氛看似專注而專業。然而,陳硯秋敏銳地察覺到,眾人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全在器物本身。周懷安和馮珙不時會將話題引向某些曆史事件的隱喻,或是借古諷今,點評時政得失,尤其是吏治與選官之道。
“觀此鏡紋,可見漢世氣象。然鏡雖明,亦需持鏡之人善用。”馮珙撫摸著銅鏡上的蟠螭紋,似有所指,“如今朝堂,亦不乏明鏡,隻怕…持鏡者心術不正,或為浮雲蔽目啊。”
那位柳姓士子聞言,輕輕哼了一聲,雖未言語,但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譏誚未能逃過陳硯秋的眼睛。
陳硯秋依舊謹慎,多數時間隻是傾聽,偶爾發言,也力求中肯,不露鋒芒。他注意到,那位南山居士自始至終沉默寡言,隻是靜靜品茶,目光偶爾掠過眾人,深邃難測。
品鑒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周懷安提議大家到園中散步,賞玩暮春景致。眾人欣然應允。陳硯秋故意落在後麵,與那位柳姓士子並肩而行。
“柳兄似乎對馮公方才所言,頗有感觸?”陳硯秋試探著問。
柳姓士子瞥了陳硯秋一眼,淡淡道:“陳校書說笑了,在下人微言輕,豈敢妄議。”
陳硯秋歎道:“是啊,我輩寒微,縱有見解,亦難上達天聽。有時見些不平事,也隻能鬱結於心罷了。”他這話半是試探,半是真情流露。
柳姓士子腳步微頓,看了陳硯秋一眼,眼神中的戒備似乎少了幾分,但終究沒再說什麼,隻是加快了步伐。
眾人行至那片假山附近時,薛冰蟾偽裝成府中婢女,正低頭修剪著山石旁的蘭草。陳硯秋與她交換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眼神。
假山占地頗廣,疊石嶙峋,路徑迂回。據薛冰蟾之前根據圖紙推測,這假山的布局暗合奇門遁甲之理,並非隨意堆砌。她懷疑其中可能藏有密道或密室。
果然,在繞過一處形似猛虎探首的巨石時,薛冰蟾借整理花木的機會,手指看似無意地拂過旁邊一盞石質蓮花座燈。她指尖感受到燈座與基座連接處有極細微的鬆動感,且朝向某個特定方位——正對應奇門中的“休門”位。
陳硯秋也放慢腳步,假意欣賞山石上的石刻。他目光銳利,注意到假山底部靠近水岸的一處陰影裡,幾塊石頭的縫隙似乎過於規整,不像天然形成,且縫隙周圍的苔蘚有被輕微破壞的痕跡。
這時,走在前麵的周懷安回頭笑道:“硯秋對此處假山感興趣?此乃仿吳中獅子林意境而建,雖無其宏闊,倒也彆具丘壑。”
陳硯秋忙道:“確實精巧,疊石之理,頗含玄機,晚輩一時看得入神。”
周懷安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捋須笑道:“哦?硯秋還通曉此道?看來我‘蘭台舊友’又添一知音。日後若有閒暇,可常來切磋。”這話似有深意。
散步歸來,眾人在澄懷閣用了些簡單的茶點。席間,周懷安似不經意地對陳硯秋道:“硯秋如今在秘書省,可謂清貴,然校書之職,終究難以施展抱負。眼下朝中正值用人之際,特彆是禮部、吏部,都需精通典章、文筆俱佳之人。老夫與錢侍郎、李少卿還有些交情,或可代為引薦。”
這是明確的拉攏了。陳硯秋心中雪亮,若接受,便是半隻腳踏入了他們的圈子,或許能接觸到更多核心秘密,但同時也意味著更深的捆綁。他麵上露出感激之色,躬身道:“周老厚愛,硯秋感激不儘。隻是晚輩才疏學淺,恐負前輩期望,且需些時日熟悉秘書省事務,不敢貿然他圖。”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周懷安嗬嗬一笑,也不勉強:“年輕人穩重些是好事。何時有意,隨時可來找老夫。”
聚會散去時,已是夕陽西下。陳硯秋最後一個離開澄懷閣,借口要去淨手。他趁無人注意,迅速靠近假山那處可疑的石縫。果然,離得近了,能隱約聞到一股極其淡薄的奇異香氣,與軒內熏香同源,但似乎更添了幾分清冽,似是用於驅蟲防潮。他不敢久留,記下位置後便匆匆離去。
當晚,陳硯秋再次密會趙明燭、薛冰蟾等人。
“假山確有蹊蹺。”薛冰蟾肯定地說,“那石燈應是開啟某處機關的樞紐之一。假山布局暗合奇門,入口很可能就在‘休門’或‘生門’位,且臨近水岸,便於通風和隱秘出入。縫隙處的香料,崔先生或可分析其成分。”
崔月隱接過陳硯秋詳細描述的氣味特征,沉吟道:“龍腦、麝香為底,清冽之氣可能來自某種罕有的樹脂或苔蘚,確有防蟲防腐之效。常用於…重要文獻儲藏之地或密道入口。”
趙明燭道:“我這邊也有進展。監控發現,退思園的主人,那位致仕的工部侍郎,近月來其家族名下的車馬行,有幾批貨物運往城西一處看似廢棄的倉庫,但守衛森嚴。貨物用油布遮蓋,形狀不一,似有箱籠,亦有長條物件,不像尋常商貨。”
“城西倉庫…”陳硯秋若有所思,“可能與詩社的秘密活動有關。周懷安今日試圖拉攏我,許以吏部、禮部之職,看來他們確實在積極布局,網羅人手。”
“那位柳姓士子,”薛冰蟾提醒道,“他似乎對馮珙的言論不滿,或許是個可以爭取的突破口。”
陳硯秋點頭:“我亦有此感。此人氣節未泯,且似有鬱結,或可尋機接觸。但須萬分小心,以免打草驚蛇。”
趙明燭總結道:“眼下看來,‘蘭台舊友’詩社無疑是那個神秘組織的重要據點。假山密道、深夜祭儀、拉攏官員,這一切都指向他們正在為某個重大圖謀做準備。硯秋,你已初步獲得信任,下一步,既要繼續深入,獲取更多情報,尤其是關於‘墨池祭’和甲子年秋分之事,又要時刻保持警惕,絕不能暴露身份。”
陳硯秋肅然道:“明白。我會把握好分寸。”
離開秘密據點,陳硯秋獨自走在汴京的夜市中。燈火闌珊,人聲鼎沸,這座城市的繁華背後,不知隱藏著多少類似的秘密與交易。他感覺自己仿佛行走在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之上,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既要順著網的脈絡探尋中心的秘密,又要防止自己被徹底粘住,淪為網中之魚。
數日後,陳硯秋主動回訪周懷安,以請教金石學問為名,進一步鞏固關係。交談中,他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對目前職位的不滿和對前途的擔憂,姿態放得更低。周懷安似乎頗為受用,言語間暗示隻要他“懂得進退”,前途不可限量。
同時,陳硯秋也開始留意那位柳姓士子的動向。得知他常去相國寺的書攤淘書,便也“偶遇”了幾次,借討論詩文慢慢攀談。柳生起初仍有戒心,但見陳硯秋言辭懇切,且同為寒門出身,漸漸能說些心裡話,抱怨科場不公、世家盤踞,但仍未敢深言詩社內幕。
另一方麵,薛冰蟾則根據假山布局和香料線索,試圖推演密道可能的結構和走向,為日後可能的潛入做準備。崔月隱則加緊分析那種特殊香料的成分,希望能找到其來源或特性。趙明燭的監控網絡則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默默注視著與詩社相關的每一絲風吹草動。
春深似海,汴京城的政治暗流,也隨著氣溫的升高而愈發洶湧。陳硯秋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風暴的中心,退思園那條隱藏在假山蘭麝之下的秘徑,或許正是通往真相與危險的關鍵入口。而他,已無路可退。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