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陽光,終於剝開了穀雨時節黏膩的陰霾,帶著一種近乎粗糲的明淨,傾瀉在明遠書院新修繕的庭院裡。幾株老槐樹新吐的嫩葉,被陽光穿透,薄得像一層層浸了油的翡翠,篩下滿地晃動的碎金。空氣暖融融的,蒸騰著草木汁液特有的清苦氣息,還有新刷桐油木柱散發的、略帶刺鼻的芬芳。這氣味,陌生又熟悉,像一根細小的鉤子,冷不丁探進蘇明遠記憶深處某個積滿灰塵的角落,輕輕一勾。
他站在書院正廳那扇敞開的、厚重的朱漆大門前。門外,是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青石板小徑,蜿蜒著通向不遠處人頭攢動的廣場。鼎沸的人聲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湧進來,帶著初夏蓬勃的熱力。門內,光線稍暗,隻聽得見他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在空曠的廳堂裡撞出輕微的回響。
“蘇先生,”助手小何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時間差不多了,該您上場了。”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桐油、陽光和草木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一絲灼熱的暖意,卻奇異地沒能完全驅散他心口那團冰冷的、沉甸甸的東西——那是地宮深處陰寒的土腥氣,是玉簡虛假的青芒,是嶽氏族譜上凝固發黑的暗紅……它們如同附骨之蛆,即便在這喧囂的立夏之日,依舊頑固地盤踞著。
他微微頷首,抬步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陽光瞬間將他吞沒,強烈的光線刺得他下意識眯了眯眼。廣場上攢動的人頭,無數雙驟然聚焦過來的眼睛,還有那些高高舉起的、閃爍著紅點的手機屏幕,彙聚成一片灼熱的海洋,瞬間將他包圍。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般擠壓過來。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那是在慶朝金殿之上、麵對帝王百官時早已刻入骨髓的姿態。
臨時搭建的台子並不高,鋪著深藍色的地毯。正中央,立著一個被紅綢覆蓋的、一人多高的展示板。紅綢在陽光下,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主持人熱情洋溢的開場白在擴音器裡嗡嗡作響。蘇明遠卻覺得那聲音有些遙遠。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台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幾件剛剛送達的“護寶眾籌”捐贈品靜靜地陳列在鋪著素色絨布的條案上。
一件,是裝裱精致的卷軸,展開了一小截。露出的部分,是幾行清峻峭拔的瘦金體小楷,那筆鋒轉折間的筋骨,那墨色的濃淡枯潤……蘇明遠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那是他的手筆。是他初來此世,為換取立錐之地、果腹之食,不得不重操舊業,在潘家園街邊擺攤為人代筆時寫下的東西。彼時心境,惶惑迷茫,字裡行間不免帶了幾分刻意藏鋒的拘謹與澀意。此刻,它們被鄭重地裝裱起來,在明亮的陽光下,帶著一種近乎諷刺的莊重感。
旁邊,是一疊厚厚的設計稿紙,最上麵一張,用極富現代感的線條勾勒出一位身著改良襦裙的女子側影,裙擺處大膽地融入了抽象的電路板紋樣,傳統雲紋以熒光顏料點綴,在紙麵上跳躍著一種奇異的活力。
更遠處,是一隻來自遙遠異邦的藤編盒子,蓋子打開著,露出裡麵色彩濃烈、圖案繁複的陶土掛飾,充滿了異域的生命律動。
這些東西,與他記憶深處慶朝的一切,格格不入。它們屬於這個喧囂、駁雜、光怪陸離的新時代。一股強烈的疏離感,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悄然湧上心頭。他微微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下麵,讓我們有請明遠書院院長,‘護寶眾籌’行動發起人,蘇明遠先生!”主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將雷鳴般的掌聲推向高潮。
蘇明遠定了定神,邁步走向台中央。麥克風的高度被體貼地調低了,他站定,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那一張張或年輕、或滄桑、卻都寫滿了熱切與期待的臉龐。陽光照在他臉上,清晰地映出他眼下的淡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他開口,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暴風雨過後的海麵,底下卻暗流洶湧。
“諸位,”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場中的喧嘩,“今日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我們在此,不是為了祭奠一個虛幻的泡影,不是為了追尋一個早已湮滅的‘歸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刺目的紅綢,“是為了守護一些……真正存在過、掙紮過、閃耀過,並且,應該照亮未來的東西。”
他微微側身,指向台側那些捐贈品:“‘護寶眾籌’啟動至今,不過旬日。所得,非止於錢糧。”他的目光落在那卷瘦金體上,指尖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有人,捐出了我昔日潦倒街頭、為生計所迫寫下的字。彼時心境,與今日何異?惶惑,求生。”他自嘲般地牽了牽嘴角,那笑容極淡,轉瞬即逝,“有人,將自己的心血設計稿義賣。那衣裳上的雲紋,跳動著今人的脈搏。”他的視線又投向那異國的陶土掛飾,“更有遠在重洋之外的朋友,寄來他們土地上誕生的古老手藝。它們,與地宮深處那些蒙塵的典籍,隔著山海,隔著千年,卻在今日,因著同一份心意,彙聚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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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許多人留言說,”蘇明遠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入心底的力量,“此舉,是在保護文物。”他緩緩搖頭,“不,不止於此。”他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台下,“我們是在守護文化的根。那根,深紮在過往的土壤裡,汲取著無數先民的血汗與智慧。它或許沉寂,或許被塵埃覆蓋,但它從未真正死去。它在等待,等待被重新發現,被重新理解,被重新賦予生命,然後……成為滋養未來的養分。”
他的目光投向側後方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助手會意,立刻操作。屏幕上,開始滾動播放被精選出來的眾籌留言,配著捐贈者或稚嫩、或蒼老的聲音朗讀:
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蘇先生,謝謝您!我以前覺得古代就是課本裡冷冰冰的鉛字,是博物館玻璃櫃裡落滿灰塵的老物件兒。可看了您的講述,我才明白,那些‘鉛字’,是活生生的人穿過的衣裳,是他們筆下流淌過的生活!我現在學書法,自己設計漢服,感覺……感覺那些古人離我好近,他們的喜怒哀樂,我能觸摸到了!”留言配圖:一套正在縫製的、針腳細密的交領襦裙。)
接著,是一個帶著濃重鄉音、有些哽咽的老婦聲音,語速緩慢卻字字清晰:“蘇先生啊……我老婆子不識字,可那天在電視上,看到地宮挖出來的那本……那本畫著草藥的厚書,裡頭有一頁畫著個人,用布條使勁勒胳膊肘上頭止血……那畫法,那布條打的結扣……跟我死去的老頭子當年在礦上被石頭砸了腿,自己給自己勒的一模一樣啊!他管那叫‘金鎖扣’,說是他爹傳下來的救命法子,早就沒人會了……我以為……我以為真的失傳了……”留言配圖:一隻布滿皺紋和老繭的手,緊緊攥著一張泛黃的、模糊的舊照片,照片裡一個模糊的人影手臂上纏著布條。)
蘇明遠靜靜地聽著。當老婦哽咽的聲音消失,廣場上陷入一片短暫的、帶著巨大震撼的寂靜。陽光熾烈,空氣裡浮動著微塵。蘇明遠站在那片寂靜的中心,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鼻腔,酸澀難當。他清晰地看到前排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去了眼角渾濁的淚。那淚水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光。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那洶湧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看,這就是根。它藏在針腳裡,藏在筆鋒裡,藏在早已被遺忘的‘土方子’裡,藏在血脈相連的記憶深處。它們不是死物。它們隻是……睡著了。我們的責任,是小心翼翼地喚醒它們,讓它們重新呼吸,重新……活在這個時代的光裡。”
他伸出手,在萬眾矚目之下,用力抓住了覆蓋在展示板上的紅綢一角。
“嘩——”
紅綢應聲滑落!
巨大的展示板上,赫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護寶眾籌”實時數據圖!那代表已籌金額的柱狀圖,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巨龍,早已昂首衝破了代表最初目標的紅色虛線,高高地聳立著,直指上方廣闊的空間!旁邊不斷跳動的數字,每一秒都在向上攀升,如同無數細小的溪流,正源源不斷地彙入這條奔騰的文化之河!
“啊——!”短暫的靜默後,是山呼海嘯般的驚呼和雷鳴般的掌聲!那聲音彙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廣場頂上的藍天白雲!
蘇明遠看著那不斷跳動的、令人目眩的數字,看著台下無數張激動得發紅的臉龐,一種極其複雜的感受攫住了他。是欣慰,是感動,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惶恐的責任感壓上肩頭。這巨大的信任和熱情,如同奔湧的潮水,托舉著他,也隨時可能將他吞沒。
就在這時,一位穿著得體、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快步走上台。他走到蘇明遠身邊,微笑著對台下示意,然後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另一份文件。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而沉穩:
“諸位!我是國家文化局的李振華。今日,我們共同見證了一場源自民間、守護文脈的壯舉!‘護寶眾籌’所展現出的巨大熱情和深遠意義,令我們深感震撼與鼓舞!經研究決定,文化局將正式設立‘文明傳承專項基金’,整合官方資源,吸納社會力量,將這份守護之心、傳承之誌,製度化、常態化!讓每一份熱愛,都能找到落地的土壤,讓每一份智慧,都能薪火相傳!”
掌聲再次如雷般響起。
李振華轉向蘇明遠,笑容真摯:“蘇先生,您作為發起人,功不可沒。基金會邀請您擔任名譽顧問,同時,您那幾部解讀慶朝文化的著作,版稅收益巨大,不知您個人對這筆資金……”
蘇明遠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他迎著李振華探詢的目光,也迎著台下無數雙期待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堅定,沒有任何矯飾:“李局長,基金會成立,是好事。至於那些版稅,”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台下,掃過那卷自己的舊字,掃過那疊設計稿,最終落在那不斷跳動的眾籌數字上,“它們本就不屬於我蘇明遠一人。它們源於大眾對曆史的探尋,對文化的熱愛。這筆錢,本就屬於每一個熱愛文化、並願意為之付出的人。我在此宣布,我個人名下所有相關著作的全部版稅收益,永久性、無條件地捐入‘文明傳承專項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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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全場瞬間爆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熱烈、更持久的掌聲和歡呼!那聲浪如同實質的暖流,衝擊著蘇明遠的身心。
數月後。國家圖書館古籍特藏展廳。
光線被精心調校過,柔和而明亮,恰到好處地落在中央一個恒溫恒濕的獨立展櫃內。展櫃內,平攤著一本厚重的古籍。深藍色的絹布封麵,曆經滄桑卻保存完好,上麵幾個古樸的隸書大字:《慶朝農書·卷三》。書頁已經過最精心的修複,那些曾經被水漬、蟲蛀、歲月侵蝕的痕跡,被修複師以巧奪天工的技藝和難以想象的耐心一一撫平、加固、溜口、補綴。紙張呈現出一種溫潤的、屬於古老時光特有的淡黃色澤,上麵的墨跡清晰如昨,記錄著慶朝先民在田壟間積累下的、關於稼穡的樸素智慧。
展櫃旁邊,是一幅巨大的、色彩明麗清新的現代插畫。畫麵上,不再是古籍中略顯抽象的線條圖示。金黃的麥浪翻滾向天際,頭戴草帽的農夫臉上洋溢著收獲的喜悅,他手中握著的,不再是古畫中的直轅犁,而是結構精巧、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曲轅犁——那正是慶朝農具改良的關鍵智慧。畫中田埂上奔跑的孩童,遠處炊煙嫋嫋的村落,都充滿了鮮活的煙火氣。插畫的一角,用娟秀的小字標注著:《慶朝農書新繪·麥收圖》。作者署名,正是那位留言說“古代不是鉛字”的年輕女孩。
蘇明遠站在展櫃前。隔著冰涼的特製玻璃,他的目光久久流連在《慶朝農書》那熟悉的字跡和農具圖樣上。那些線條,那些描述,曾經是他那個時代農人賴以生存的圭臬。他幾乎能聞到紙頁間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屬於慶朝舊紙墨的獨特氣息——那是混合著鬆煙墨、陳年漿糊和某種早已消失的植物纖維的味道。這氣息,像一個久遠的、潮濕的夢境,帶著故土的呼喚,瞬間將他拖拽回那片早已化為塵埃的土地。
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仿佛腳下的地板在無聲地傾斜。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了冰冷的展櫃邊緣。那刺骨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才將他從那股洶湧的時空錯亂感中稍稍拉回。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視線移開古籍,投向旁邊那幅巨大的現代插畫。畫中那農夫滿足的笑容,那飽滿得似乎要脹破畫麵的麥穗,那孩童奔跑帶起的風……不再是隔著千年塵埃的冰冷符號,而是被賦予了鮮活色彩和溫度的當下。古籍中冰冷的線條與插畫裡流淌的生命力,在這裡無聲地對話。那本承載著古老智慧的農書,不再是塵封的標本;旁邊這幅充滿現代審美的畫作,也不再是無根的浮萍。它們並置在一起,中間隻隔著薄薄一層空氣,卻仿佛完成了一次跨越千年的接力。
古今的距離,就在這無聲的對望中,就在這墨線與色彩的共鳴裡,悄然消弭。
陽光,不知何時偏移了角度。一道格外明亮的光束,穿透高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如同舞台的聚光燈,精準地打在那本《慶朝農書》和旁邊的《麥收圖》上。古籍泛黃的紙頁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仿佛內裡蘊藏著流動的光。而那幅現代插畫,則在陽光的照耀下,色彩更加飽和、跳躍,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光,平等地流淌在古老與現代之上,將它們融為一體,在潔淨的玻璃展櫃上,折射出溫暖而璀璨的光暈。
蘇明遠微微眯起眼,看著那片交融的光。那光落在他眼底,微微有些刺痛,卻奇異地驅散了心口最後一點殘留的陰寒。他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深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終於在他沉寂多日的唇邊,無聲地、緩緩地綻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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