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六月的午後傾盆而至,把城市浸泡成一片模糊的水墨畫。警燈刺目的紅光和藍光在濕透的玻璃上扭曲、跳動,如同某種不安的脈搏。陳浩然工作室的門被撞開時,帶起一股混雜著塵土、陳舊紙張和未乾油漆的濃烈氣味。蘇明遠站在門邊,雨水順著他的額發滑下,滲進衣領的冰涼觸感,竟與七百年前金殿外等候傳臚唱名時滲入朝服的寒意如此相似。
他目光掃過一片狼藉——散落的仿古卷軸、打翻的顏料、角落裡那尊新近做舊卻還未來得及蒙塵的青銅方鼎。警察們訓練有素地翻檢,動作利落。文化局的專家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仿慶朝的玉琮,對著強光手電筒仔細察看那刻意製造的沁色,眉頭緊鎖。
“蘇教授,您來看這個。”一位年輕警員的聲音穿透現場的嘈雜,指向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屏幕上,一份打開的文檔標題清晰——《慶朝禮儀學習筆記》。這本該是嚴謹的學術記錄,卻在每一頁的頁腳邊緣,都被人用極細的筆觸,反複刻寫著同一行小字,如同某種隱秘的詛咒,又似無聲的呐喊:“彆被蘇明遠比下去”。
蘇明遠指尖懸在冰冷的觸控板上方,久久沒有落下。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針,細細密密紮進他心裡。他認得這種筆跡,是陳浩然在極度焦慮或亢奮時才會有的、力道幾乎要穿透紙背的勾劃。七百年前金榜題名,瓊林賜宴,觥籌交錯間也曾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因妒恨而扭曲,最終在黨爭傾軋中無聲湮滅。原來這執念,竟能穿透如此漫長的時空,附骨之疽般追到眼前。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抽氣聲,從他緊抿的唇縫間溢出。
“蘇教授?”警員有些擔憂地再次出聲。
“嗯?”蘇明遠猛地回神,指尖終於落下,關閉了那個刺眼的文檔頁麵,“隻是……有些感慨。”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卻依舊難掩疲倦的沙啞,“人心執念,古今皆同。”
文化局的臨時發布會,擠滿了記者。閃光燈連成一片刺目的白晝。發言人站在台上,語氣沉重而有力:“大量證據表明,往生司並非其所標榜的純粹文化守護者。他們長期利用‘古風’作為噱頭進行商業炒作,其真實目的,恰恰是阻礙真正的文化傳承脈絡!”他舉起幾份內部文件複印件,紙張在燈光下微微抖動,“請看——這是確鑿證據!往生司曾多次動用其影響力,向數家大型影視製作公司施壓,強硬要求刪除劇本或成片中,所有正麵描寫古代文化、展現古人智慧與生活風貌的情節!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被他們完全掌控、可以隨意塗抹的‘古代’幻象!”
台下嘩然,議論聲嗡嗡響起,像受驚的蜂群。
一片喧騰中,林婉兒悄然離席。她快步穿過發布廳外燈光略暗的回廊,走向暫時封存的物證室。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後合攏,隔絕了外界的聲浪。室內隻亮著幾盞冷白的工作燈,光線吝嗇地切割著巨大的空間。空氣裡彌漫著舊紙、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角落裡,堆積著從往生司幾個隱秘據點查抄來的、尚未徹底清理的舊物,如同幾座沉默的、覆蓋著厚厚塵埃的黑色小山。
她戴上手套,動作小心地拂去一個木箱表麵的浮塵。箱蓋開啟時發出滯澀的吱呀聲。裡麵塞滿了雜亂無章的線裝書冊、散頁,以及一些零碎的竹木簡牘。她耐心地一份份檢視、歸類。指尖拂過那些脆弱泛黃的紙頁,如同觸碰著沉睡許久、極易驚醒的魂靈。一份被壓在最底下的、裝訂略顯散亂的冊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紙張異常薄脆,邊緣已被蟲蠹啃噬出細密的缺口,墨色卻依舊清晰沉鬱。封皮上,幾個筋骨遒勁的墨字撞入眼簾——《女子書院規》。
林婉兒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豎排的蠅頭小楷,一行行,一列列,在昏蒙的燈光下流淌開來。開宗明義,竟是論女子求學之權責與路徑!其下細則,分列明晰:課程設置,竟有經史子集、術算格物;學規嚴謹,講求尊師重道、切磋學問;更有關於女子學成後參與地方蒙學教授、甚至可依才學經由特定考核獲得相應名銜的記載……字裡行間,透出一種被時光掩埋的、近乎驚心動魄的開明氣息。
“女子……書院?”一個極其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在她身後響起。
林婉兒驚得險些失手掉落書冊,猛地回頭。蘇明遠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她身後幾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凝固如雕像,臉上是林婉兒從未見過的神情——一種被巨大驚雷劈中的茫然和震動。七百年前的金殿記憶碎片般轟然炸開:朝堂上關於“牝雞司晨”的激烈攻訐,市井間對才女拋頭露麵的鄙薄竊語……他眼前似乎又晃過那些幽深宅院裡無聲凋零的聰慧眼眸。原來,原來在他曾經站立、呼吸、奮鬥過的那個時空的某個角落,在那些他未曾抵達的府州縣治,真有這樣一方天地,曾為女子的智慧打開過一扇門!而他,竟對此一無所知!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刺痛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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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兒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將那本攤開的《女子書院規》抄本,遞到了蘇明遠僵直的手中。她的指尖在微微發抖,眼眶早已通紅,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指著其中一行墨跡:“……凡院中女子,課業優等,通曉經義,經州府主官及書院山長共舉,可試‘才媛’科,優異者,錄名於地方誌,準其設館授徒……”
蘇明遠的手指死死捏著那薄脆的紙頁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這沉甸甸的真相攥進自己的骨血裡。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視線死死鎖在那“準其設館授徒”幾個字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七百年來深信不疑的認知上。
“她們……她們原來可以……”林婉兒的聲音終於徹底破碎,強忍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這淚水不僅僅為書中那些數百年前可能存在的、擁有讀書機會的女子而流,更為所有被刻意掩埋、被粗暴打斷的可能與未來而流。一種混雜著巨大悲憤和某種遲來慰藉的情緒,在她胸中衝撞,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抬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他們……往生司!他們不僅要捏造一個虛假的古代,他們連真正的光……真正的光都要撲滅!他們害怕的,是曆史裡本來就有、而我們卻幾乎遺忘的力量!”
蘇明遠緩緩合上那本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抄本,動作輕柔得像在合上一個易碎的夢。他抬起眼,望向物證室高窗外那片被城市燈光映得發紅的陰沉夜空。七百年的光陰,無數張麵孔在他腦中飛速掠過——金殿上袞袞諸公激昂的論調,市井間對才女的調笑與不屑,深宅內院裡母親教導姐妹時那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所有那些他曾認為天經地義、無可置疑的“規矩”,此刻都在這本薄冊散發的微光下,顯露出冰冷而僵硬的裂痕。一種巨大的、遲來的荒謬感攫住了他,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
“我們錯了,”他的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磨礪砂石的粗糲感,是對林婉兒說,更像是對那個凝固在他記憶深處的、輝煌又沉重的慶朝說,“我們都錯了。錯的不是時間,是……蒙住眼睛的手,和不肯往前看的心。”他緊緊握著那本冊子,仿佛那是唯一能將他從這認知崩塌的旋渦中暫時錨定的浮木。
往生司那處被查封的核心據點,曾是一座深藏於舊城區的青磚大宅,如今被選作“古今文化反思館”的館址。奠基儀式這天,持續多日的陰雨終於停了。天空洗過一般,呈現出一種澄澈的、近乎脆弱的灰藍色。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斜斜地灑下來,照亮了濕漉漉的青石板地麵、斷壁殘垣上頑強生長的青苔,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儘的、混合著泥土和舊木的潮濕氣息。瓦礫堆已被初步清理,露出下方大片平整過的土地,一塊巨大的、未經打磨的深灰色花崗岩奠基石靜靜臥在場地中央,像一塊沉默的界碑。
場地周圍,人頭攢動。除了文化局官員、警方代表、受邀的學者和媒體,更多的是聞訊而來的市民。他們的臉上交織著好奇、興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塊曾籠罩著神秘和壓抑色彩的土地的疏離感。竊竊私語聲如同低沉的潮水,在空氣中彌漫。
蘇明遠走上臨時搭建的簡易講台。他今天穿了一件樣式簡潔的深灰色立領外套,身形挺拔。風吹動他額前幾縷未完全梳理的黑發,陽光落在他沉靜的側臉上,勾勒出清晰而堅定的輪廓。當他站定,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時,一種奇異的寂靜如同無形的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麥克風將他平靜而有力的聲音清晰地送達每一個角落:
“今天,我們站在這裡,並非為了慶祝一次單純的勝利,更不是為了宣告對一段過往時光的徹底否定。”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雨後初晴的天空下,“我們在此奠基,是為了豎起一麵鏡子。一麵映照過往,更需照亮當下的鏡子。”
他微微停頓,目光似乎越過了眼前的人群,投向更悠遠的時空深處,那目光裡有審視,更有一種深沉的悲憫。
“往生司的所為,已被剝去偽裝。他們竊取‘古風’之名,卻行禁錮文化之實;他們偽造器物,粉飾太平,卻對曆史中真正閃耀著人性光輝與智慧勇氣的篇章——比如那本被他們深藏、意圖永遠湮滅的《女子書院規》——視若洪水猛獸,必欲毀之而後快!”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金屬般的鏗鏘,清晰地撞擊在每一個聽眾的心上。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驚呼和騷動,許多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站在台側、手中緊握著一份文件複印件的林婉兒。
蘇明遠的聲音隨即又沉緩下來,像從幽深的曆史甬道中傳來,帶著千鈞的重量:“我們所要懲罰的,從來不是那個已成煙雲的古代本身。我們要懲罰的,是那些用僵死的教條和精心編織的謊言,去扭曲、去塗抹、去窒息曆史與文明真正活水源頭的人!是將璀璨豐富的文化,異化為冰冷僵化的工具、變成滿足私欲或維護腐朽門牆的磚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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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實質般掃過全場:
“真正的文化自信,根植於何處?”他提高了聲音,像是在叩問天地,又像是在喚醒沉睡的記憶,“它絕非來源於對某個凝固‘黃金時代’的盲目膜拜與複刻!更非來源於對曆史真相的刻意遮蔽與篡改!”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激昂,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人心上:
“真正的文化自信,源於我們有無畏的勇氣,去直麵曆史長河中的每一道波痕——無論它是壯闊的奔湧,還是曲折的洄流!源於我們有無儘的智慧,去辨識、去汲取那沉澱在時光河床之下的、永恒不滅的珍寶!源於我們有無窮的力量,讓那穿透了漫長歲月煙塵、依舊不曾熄滅的古代光芒,重新被擦亮,被高高舉起!讓它,照亮我們腳下正在跋涉的、現代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幽暗的角落,指引我們走向更開闊、更明亮的未來!”
最後一個字落下,如同金石墜地。全場陷入了一種近乎真空的絕對寂靜。一秒,兩秒……隨即,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流終於衝破堤壩,雷鳴般的掌聲轟然爆發,經久不息,猛烈地衝擊著這片曾被謊言籠罩的空間,激蕩在雨後清新的空氣裡,久久不散。
人群漸漸散去,夕陽的餘暉染紅了西天,也將那巨大的奠基石染上一層溫暖而沉靜的赭紅色。喧鬨平息,隻留下空曠場地上風吹過的聲音。蘇明遠獨自留了下來。他緩步走到奠基石旁,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而粗糙的石麵。觸感堅硬、粗礪,帶著大地深處的氣息。
他緩緩蹲下身,從懷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女子書院規》抄本複印件——林婉兒整理好後鄭重交給他的。紙張在傍晚的風中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他將其輕輕放在奠基石旁,仿佛在進行一個沉默的交接儀式。
指尖停留在冰冷的石麵上,七百年的光陰碎片在暮色中無聲旋轉:金殿唱名的刹那榮光,官場沉浮的炎涼百態,深宅內院裡母親教導姐妹們女紅時那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市井間對才女拋頭露麵的鄙薄與調笑……所有他曾篤信不疑的“天經地義”,都在那本薄冊無聲的證詞前,顯露出冰冷而僵硬的裂痕。一種遲來的、巨大的痛楚和釋然交織著湧上心頭,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他抬起頭,望向天際最後一抹燃燒的霞光。霞光之下,這片曾被謊言和禁錮占據的土地,似乎正從沉重的夢中蘇醒,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痛楚卻生機勃勃的清新氣息。風掠過空曠的場地,卷起細微的塵土,帶來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也帶來泥土深處萌動的新生氣息。
蘇明遠長久地凝視著那霞光,也凝視著腳下這片連接著幽深過往與未知未來的土地。奠基石冰冷而堅實,穩穩地承載著他手掌的重量,也仿佛承載著那本薄冊所代表的、曾被掩埋的微光。七百年的漫長跋涉,穿越過繁華與傾頹,見證過輝煌與黑暗,此刻,在這片被謊言汙染過又即將被真相清洗的土地上,他終於清晰地看到了那條被遮蔽已久的路——那條通往真正故鄉的路,不再凝固的過去,而在被古老智慧照亮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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