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依舊毒辣,院中幾株老槐樹紋絲不動,蟬鳴聒噪。蘇明遠身著那身從慶朝穿來的狀元袍,深緋色袍服被汗水浸透肩背,沉甸甸貼在身上。他雙手捧著那方“傳統文化傳承示範基地”的燙金匾額,金漆在熾烈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灼得他眼睛發澀。
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匾額下方那行小字:“以古為鏡,以今為階。”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燒紅的針,紮進他眼底深處。鏡?階?他心中翻湧的苦澀幾乎衝垮堤岸。他真正想傳承的,是慶朝那座真正的明遠書院,那裡有晨鐘暮鼓,有經史子集的墨香,有同窗意氣風發的辯論聲……而非眼前這被裁剪、被嫁接、被冠以“熔爐”之名的所在。他幾乎能聽見心底深處那一聲漫長而壓抑的歎息,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舊書,驟然翻開時抖落的塵埃,沉重得令人窒息。
“蘇院長,恭喜啊!”教育部門領導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重重拍在蘇明遠肩上。他猛地回神,臉上肌肉下意識地牽動,堆疊出一個堪稱完美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畫在臉上的精致麵具,嘴角上揚的弧度精確到毫厘,卻唯獨忘了點燃眼底的光。
“同喜,同喜!全賴諸位領導提攜,專家們鼎力支持。”他的聲音溫潤謙和,每個字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玉石,在灼熱的空氣裡碰撞出得體的回響。他微微欠身,姿態無可挑剔,將心底那片冰冷的廢墟嚴嚴實實地掩藏在這恭謹的表象之下。額角的汗珠滑落,滲進鬢角,帶來一絲細微的癢意,像無數隻小蟲在啃噬他緊繃的神經。他不能動,更不能失態。這身象征慶朝文脈頂峰的狀元袍,此刻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
“院長,新排的課表,專家們最終敲定的版本。”教務主任遞過一張紙,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蘇明遠展開,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格格不入的組合:上午《論語》《齊民要術》,下午現代設計、短視頻製作;書法課,臨摹《蘭亭序》與用毛筆撰寫微博文案並列;禮儀課,叉手禮與商務握手同台……
他捏著紙張的手指微微收緊,薄薄的紙頁邊緣起了褶皺。這哪裡是課表?分明是慶朝遺韻與現世喧囂被強行縫合在一起的怪異圖譜,每一道縫合的針腳都帶著血淋淋的撕裂感。他想起昔日慶朝書院,那純粹得如同山澗清泉的琅琅書聲,如今卻要被這時代浪潮揉碎、重組。一種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心頭,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開學典禮上,他站在講台,麵對台下年輕而充滿好奇的麵孔,迎著無數期待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裡的艱澀,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禮堂:“……古今禮儀,形式或有不同,其核心,皆是人對人的尊重。”話語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空泛。尊重?慶朝那套繁複而莊重的禮製,那深深植根於血脈的敬畏與秩序,豈是此刻輕飄飄一句“尊重”所能承載?他幾乎能聽見自己靈魂深處傳來的碎裂聲,如同精美的古瓷在暗夜中崩開第一道細紋。他快速結束了致辭,走下講台時,腳步有些虛浮,仿佛踏在雲端,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虛無。
最令蘇明遠感到分裂的,是那門新設的“文明實踐課”。此刻,他正帶領一群興致勃勃的學生,站在一片現代化智能農場的邊緣。空氣裡彌漫著泥土的微腥與遠處大型機械作業的低沉轟鳴。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從特製的保護箱裡,捧出幾件沉重的慶朝鐵犁、耬車部件。這些沉睡千年的古老農具,金屬表麵覆蓋著斑駁的暗沉鏽跡,在刺目的陽光下,與周圍閃耀著金屬冷光、線條流暢的自動化農機形成一種觸目驚心的對照。時間仿佛在這裡被粗暴地折疊、擠壓。
一個叫李銳的男生,手裡捧著一本翻開的《考工記》,對照著書頁上那些古老而精準的圖解說明,目光在古籍與眼前一台正在打印大型模具的3d打印機之間來回逡巡,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探索光芒。他忽然指著古籍上的一處榫卯結構圖解,興奮地喊道:“院長!您看這個!《考工記》裡說‘審曲麵勢,以飭五材’!這榫卯的受力角度和分散原理,是不是能用來優化打印模具的內部支撐結構?傳統力學智慧用在現代製造上,減少材料浪費,這太酷了!”
蘇明遠的心猛地一縮。他強迫自己走近,看著李銳和幾個學生圍著工程師,將《考工記》上古老的力學智慧輸入電腦,屏幕上那些複雜的3d模型線條開始微妙地變化、重組。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剛剛打印出來、還帶著微溫的模具部件表麵。那是一種奇特而陌生的觸感,光滑、堅硬,缺乏生命應有的溫潤,隻有冰冷的工業氣息。
他的目光落在模具邊緣一處剛剛依據《考工記》原理優化過的結構上,那熟悉的力學美感,帶著慶朝匠人獨有的嚴謹與智慧烙印。指尖下的冰冷塑料,此刻竟隱隱透出一種穿越時空的灼熱,燙得他指尖微微一顫。這冰冷的現代造物,竟被強行注入了慶朝的魂靈。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傷。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鐵鏽味。他強忍著,將翻騰的情緒死死壓回胸腔深處,臉上維持著師長應有的平靜與鼓勵:“想法……很好。學以致用,古今貫通,正是此課宗旨。”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隻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心尖上滾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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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院長!快來看看這個!”一個清脆帶著異國腔調的女聲響起,帶著掩不住的興奮。
蘇明遠循聲望去,是來自法國的交換生艾米麗。她正站在一個簡易的展示台旁,身旁立著一個穿著奇特服飾的人台。那套服裝,遠看有著漢服飄逸的輪廓——交領、右衽、寬大的袖口,可近看之下,蘇明遠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驟然攥緊。
衣料並非傳統的絲綢或棉麻,而是閃爍著一種廉價的、帶著明顯化纖光澤的所謂“環保再生材料”。那刺目的光澤,在他眼中無異於對古老織造工藝的褻瀆。更讓他血液幾乎凝固的是領口——本該是莊重右衽,此刻竟赫然變成了左衽!在慶朝,在漢家衣冠數千年的傳統裡,“左衽”意味著什麼?那是蠻夷,是化外,是禮崩樂壞的象征!《論語》中那句“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的警世之言,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艾米麗毫無察覺,臉上洋溢著創造的熱情和等待肯定的光芒,指著那左衽領口,用不太流利的中文介紹:“蘇院長!看!靈感,來自唐朝壁畫!但領子,我改成了更開放的交叉設計,不對稱,現代感!還有麵料,環保的!”
周圍的學生和幾個參觀的老師發出讚歎:“哇,真有創意!”“這結合太棒了!”“古今融合的典範啊!”閃光燈劈啪作響,記錄著這“成功”的時刻。
蘇明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如同被投入冰窖的麵具。胃裡那股翻騰的酸澀猛然衝上喉頭,他幾乎要當場嘔出來。他死死咬住牙關,用儘全身力氣才將那股惡心和滔天的怒火壓下去。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摩擦的細微聲響。他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刺眼的左衽上移開,落在艾米麗熱情洋溢的臉上。
“很……有想法。”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齒縫裡艱難地擠出來,“環保的理念……很好。”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感覺舌尖都帶著鐵鏽般的苦味。再多說一個字,他怕自己會失控。
他幾乎是踉蹌著轉身,借口需要查看其他實踐小組的進度,倉惶地逃離了那片喧囂與閃光燈的中心。腳步虛浮,後背的狀元袍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透骨的寒意。身後,是師生們對那“古今合璧”作品的持續讚歎,那些聲音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紮在他的耳膜上。熔爐?這哪裡是熔爐!這分明是慶朝魂魄被強行投入烈火,在異質的火焰中扭曲、變形、發出無聲的哀鳴!他緊緊攥著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隻有這清晰的銳痛,才能讓他勉強維持住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清明,不至於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徹底崩潰。
喧囂終於被厚重的書院大門隔絕在外。夜色如墨,無聲無息地浸潤著靜謐的書房。白日裡那燙金的匾額“傳統文化傳承示範基地”,此刻就靜靜立在書案對麵的烏木架上,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幾個字依舊帶著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威壓。
蘇明遠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後,沒有點燈。月光吝嗇地從高窗的縫隙間流淌進來,隻勉強勾勒出他緊繃的側影和書案上幾件物品冷硬的輪廓。白日裡強行堆砌的笑容、那些言不由衷的讚許、麵對左衽漢服時幾乎衝破胸膛的驚怒與惡心……所有被死死壓抑的驚濤駭浪,此刻在絕對的寂靜中洶湧反撲,幾乎要將他溺斃。
他緩緩拉開書案最深處一個上了暗鎖的抽屜。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抽屜深處,彆無他物,唯有一方紫檀木長盒,幽暗的光線下,木紋流淌著歲月沉澱的暗光。他輕輕打開盒蓋。
盒內,深色的絨布上,靜靜躺著一支玉筆。玉是上好的和田青玉,色澤溫潤內斂,宛如一泓深潭靜水。筆杆被摩挲得光滑無比,仿佛承載著主人無數個日夜的體溫與心事。筆頂雕刻著一隻極其精巧的獬豸——慶朝傳說中專觸不直之物的神獸,象征著狀元執筆判卷、激濁揚清的使命。這是他從慶朝帶來的唯一舊物,是他狀元身份最後的、也是最沉重的憑證。
指尖帶著難以抑製的微顫,輕輕撫過冰涼的玉質筆杆。當指腹觸碰到那獬豸銳利的獨角時,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從心底直衝眼眶,視線瞬間模糊。慶和二十七年,金殿唱名,禦賜瓊林宴。恩師飽含期許的灼灼目光,同年們意氣風發的朗朗笑聲,還有自己那篇震動朝野、力陳時弊的殿試策論中所流淌的、欲挽天傾的少年熱血……無數光影碎片在模糊的淚眼中激烈地衝撞、破碎。那支曾飽蘸墨香、書寫過濟世雄文的筆,如今靜臥在這異世的幽暗裡,像一個被放逐的孤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試圖平複那幾乎要決堤的情緒。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再次投向書案對麵——那方在昏暗中依舊散發著不容忽視存在感的嶄新匾額。“以古為鏡,以今為階”那八個字,如同八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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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階……”他喃喃自語,聲音乾啞得像是砂礫摩擦,“古鏡照今,今階……通何方?”這真的是傳承?還是將祖宗心血拆筋剔骨,隻為鑲嵌進這陌生時代的基座?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比慶朝最深的冬夜還要凜冽。
一種近乎本能的衝動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慌亂地伸出手,一把抓過書案上的舊墨,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他飛快地往那隻慶朝舊硯裡倒水,水珠濺落在烏黑的硯池中,如同冰冷的淚。他用力地、急促地磨墨,墨塊與硯石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書房裡被無限放大,像是某種壓抑的嗚咽,又像是骨骼被碾碎的悲鳴。墨色漸濃,如同化不開的夜。
他拿起那支溫潤的青玉筆,飽蘸濃墨。筆鋒懸在鋪開的宣紙上方,微微顫抖。他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在與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殊死搏鬥。再睜眼時,眼底深處翻湧的痛苦和迷茫被一種近乎絕望的執著強行壓下。手腕終於落下,筆鋒觸及紙麵,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他在雪白的宣紙上,一遍又一遍,瘋狂地書寫著同一個字——階!巨大的“階”字,一個疊著一個,墨跡淋漓,縱橫捭闔,幾乎要衝破紙麵的束縛。墨色濃重,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蠻力,仿佛要將這陌生的字眼、這強加於身的命運,連同自己所有的掙紮與不甘,狠狠地刻進這方寸之間,刻進這異世無所憑依的虛空裡。
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落,滴落在宣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與未乾的墨跡融為一體,如同無聲的血淚。書房內,隻有筆鋒劃過宣紙的沙沙聲,急促而壓抑,如同困獸在囚籠中絕望的喘息,撕扯著無邊無際的黑暗。窗外的月光似乎更黯淡了,隻吝嗇地照亮書案一角,那方嶄新的匾額在陰影裡沉默著,而案上那支孤零零的青玉筆,筆頂的獬豸獨角在幽暗中,兀自閃爍著一點微弱而固執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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