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正式將雲雷紋定為“傳統文化特色校服”標誌的消息傳來時,蘇明遠正站在隴西黃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學操場上。
風聲呼嘯,卷起細碎的沙粒,拍打在臉上微微刺痛。他眯起眼,望著遠處連綿的土黃色山巒,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殿試後騎馬遊街的那日——長安街上人聲鼎沸,他身上穿著嶄新的狀元袍,織金的雲雷紋在陽光下流淌著耀眼的光澤。
“蘇老師,風大了,進屋坐吧?”身後傳來校長的聲音。
蘇明遠轉身,收斂起眼中一閃而過的恍惚。三年了,他仍然不時被現代社會的種種驚醒——這個他莫名穿越而來的時代,有太多令他驚異的事物。但最讓他心潮難平的,卻是看到那些跨越千年的紋飾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衣冠上。
教室裡,二十多個孩子正埋頭在白色校服上作畫。陽光透過不算太乾淨的玻璃窗,將孩子們專注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
“我們在辦校服文化節,”校長自豪地介紹,“讓孩子們在校服上畫下自己理解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
蘇明遠緩步走過課桌間,目光掠過一幅幅稚嫩卻生動的畫作。一個梳著許多小辮子的女孩在校服背麵繪出敦煌飛天,飄逸的衣帶間卻穿梭著銀色的5g信號符號;另一個男孩用工整的筆觸畫出活字印刷的字模,旁邊卻是個黑白相間的二維碼。
“紮西,給蘇老師看看你的作品。”校長招呼角落裡的一個男孩。
名叫紮西的男孩抬起頭,有些羞澀地展開自己的校服。藏青色的衣領上,精致的雲雷紋刺繡已經熠熠生輝,而他在衣襟處添畫了一幅小小的唐卡圖案,又在袖口用金線繡了幾個藏文符號。
“老師說,雲雷紋是古人留給我們的‘文明印記’,”紮西普通話帶著口音,卻說得認真,“就像我們藏族的唐卡,都要用心守護。”
蘇明遠的心猛地一跳。這句話,與他當年在國子監聽祭酒講學時的說法何其相似——“衣冠紋飾,非為美觀,實為文明之印記也。”
他俯下身,指著紮西袖口的藏文:“這些字是什麼意思?”
“是我家鄉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紮西眼睛亮起來,“阿媽教我的,說以後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能忘記自己從哪裡來。”
蘇明遠忽然說不出話來。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中狀元那年,母親一針一線在他官袍內裡繡上了家鄉的山水紋樣,輕聲囑咐:“兒啊,勿忘本源。”
“蘇老師不舒服嗎?”校長關切地問。
蘇明遠搖搖頭,勉強笑笑:“隻是想起一些往事。”
走出教室,他站在走廊上平複心緒。這片土地,千年過去了,孩子們依然在學習同樣的道理,隻是方式如此不同。在他那個時代,這些紋樣是區分士庶、明尊卑的符號;而如今,卻成了連接過去與現在、溝通不同民族的紐帶。
操場上,幾個孩子正在試穿新式校服。城市款的采用速乾麵料,雲雷紋是反光材質,為夜晚行走安全著想;鄉村款則融入各民族特色——苗族百褶裙上繡著變形的雲雷紋,蒙古族外套腰帶上刻著雲雷紋銀飾。
“蘇先生是從北京來的?”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明遠轉身,看見一位穿著藏族傳統服飾的老者。
“我是央宗,紮西的祖父,”老人微笑著伸出手,“聽說今天有教育部的專家來,我想來見識一下新校服。”
蘇明遠與老人握手,隨後一同在操場邊的長椅上坐下。
“這些紋樣,很久沒見人這麼重視了,”央宗老人指著孩子們衣領上的雲雷紋,“我小時候,見過祖父的袍子上有類似的圖案,他說是從唐代傳下來的樣式。”
蘇明遠心中微震:“您可知這些紋樣的含義?”
老人眯起眼睛,望著遠處奔跑的孩子們:“連綿不絕,生生不息,是不是?雲雷之交,象征天地溝通,人與自然和諧。漢人的古籍裡是這麼說的吧?”
“《周易·係辭》雲:‘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蘇明遠不自覺背出經文,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習慣性地...”
老人卻驚喜地拍腿:“對!就是這個意思!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還讀這些!”
蘇明遠苦笑一下。若是老人知道這“年輕人”實際是來自千年前的古人,不知會作何反應。
“文化就像河流,”央宗老人望著遠山,若有所思,“表麵上看,不同民族各有各的傳承,就像不同的支流。但深入地看,所有文明的地下水流都是相通的。這雲雷紋,漢人說是自己的傳統,可在我們藏族的古老織物上,也有極其相似的圖案。苗繡、蒙古銀器,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