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後,洛陽城像被巨獸舔過,屋脊、街巷、城堞皆覆了一層薄白。雪下埋著碎燈、斷骨、焦黑的銅鈴,也埋著昨夜最後的哭聲。韋小寶踩著積雪回府,蟒袍下擺拖出長長一道血痕,那血不是他的,是田中義隆留在白馬寺地縫裡的最後一縷咒力。金龍紋在胸口發燙,像被火鉗烙著,烙得他每一步都踉蹌,卻又不得不挺直脊背——因為洛水兩岸,無數百姓正跪在雪裡,望著他的背影,像望著最後一盞沒熄的燈。
龍侯府的正堂被改成了靈堂。七口小小的棺木排成一列,棺裡躺著昨夜祭潮裡被救下的童男童女,救得晚了,魂已散,隻餘軀殼。棺前供著一盞長明燈,燈油裡摻了龍涎香,火苗卻仍是幽藍的,像不肯原諒誰。韋小寶跪在燈前,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背脊彎成一張拉滿的弓。胡圖圖站在他身後,斬月刀橫在膝上,刀鋒映著童屍蒼白的臉,映得他眼眶發紅,卻倔強地不肯掉淚。祥泰把火槍靠在門邊,槍管還燙,昨夜那一槍打碎了血月的虛影,卻也震碎了他自己的虎口。雙兒與珂珂並跪在右側,佛珠與笛子並排放在棺前,兩件法器都黯淡無光——昨夜它們吞了太多冤魂,如今連梵音都發啞。
寅時三刻,玄燁帝的密使到了。黃綾詔書在雪地裡展開,像一條凍僵的蛇。詔書上說:
“——洛河龍脈已穩,童魂需安。著龍侯韋小寶即日啟程,押田中殘黨入京,聽候三法司勘審。另,東海餘波未平,月讀宮暗線未斷,龍侯府暫留清寧衛三百騎,以備不虞。”
密使宣完詔,退後三步,沒敢抬頭看韋小寶的眼睛。那雙眼睛在詔書展開的瞬間變得極黑,像兩口深井,井底燃著幽火。
卯時,雪停了。龍侯府的校場卻熱鬨起來。清寧衛三百騎披甲列陣,馬蹄踏碎薄冰,濺起銀白碎屑。韋小寶換上素衣,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腰間軟劍換成了一柄木劍——那是昨夜從童棺裡取出的,木劍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孩子們在燈會前偷偷刻的。他翻身上馬,木劍橫在馬鞍前,像一截未燃儘的燈芯。胡圖圖跟在他左側,斬月刀背在身後,刀柄纏著新換的白綾;祥泰在右側,火槍背在背上,槍管裡塞著一束白菊。雙兒與珂珂沒有隨行,她們留在洛陽,為童屍守靈,也為洛河龍脈守燈。李婉兒站在府門口,一襲素白,發間隻彆一朵小小的血櫻花——那是從白馬寺廢墟裡撿的,花瓣已枯,卻仍有暗香。她朝韋小寶深深一禮,聲音輕得像雪落:“龍侯,東海儘頭,妾身等您。”韋小寶點頭,沒回頭,策馬出府。馬蹄踏過積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蹄印裡很快滲出水珠,像淚。
押送車隊由清寧衛三百騎護送,車中關著七名田中殘黨,個個披枷戴鎖,卻神色平靜,仿佛早已預見自己的結局。車隊出洛陽西門時,路旁百姓跪了一地。有人低聲哭,有人低聲罵,更多的人隻是沉默。一個老嫗顫巍巍地舉起一盞小燈,燈罩上寫著“平安”二字,墨跡被雪水暈開,像孩子哭花的臉。韋小寶勒馬,俯身接過燈,燈油濺在他手背,燙出一小片紅。他把燈掛在馬鞍前,輕聲道:“大娘,燈我替孩子們點著,等他們回家。”老嫗泣不成聲,伏地不起。
車隊行至孟津渡口,黃河風急,浪聲如吼。渡口的浮橋被昨夜風雪衝垮,臨時搭起的木橋吱呀作響。押送隊伍正欲過橋,忽聞笛聲——仍是《鬼櫻譜》的調子,卻多了一絲淒厲。笛聲來自黃河對岸,一名黑衣少年立於橋頭,手執竹笛,笛身以人骨為節,正是昨夜白馬寺地縫裡的那縷黑煙所化。少年朝韋小寶遙遙一拱手,笛聲一轉,黃河浪頭忽然拔高三尺,浪中竟浮起無數血色燈籠,燈籠上寫著“月讀”二字。燈籠隨波翻滾,像一群溺水的鬼。韋小寶勒馬,木劍橫胸,聲音不高,卻穿透風雪:“田中殘魂,也敢阻我?”少年不語,笛聲更急。浪頭忽然裂開,一艘烏篷小船破浪而出,船頭站著一名白衣女子,女子麵容與田中英樹有七分相似,卻更妖豔,唇色如血。女子朝韋小寶微微一笑,聲音像冰渣子刮過鐵:“龍侯,東海一彆,彆來無恙?”韋小寶眯眼:“你是田中義隆的什麼人?”女子輕笑:“我是他未亡人,也是月讀宮最後的影皇子。今日,特來討個說法。”話音未落,小船忽然加速,直撞押送車隊。清寧衛三百騎齊聲大喝,刀出鞘,槍上膛,卻見小船在撞上車隊的瞬間化作一道血光,血光中,七名田中殘黨身上的枷鎖忽然崩斷,七人同時躍起,朝韋小寶撲來。
混戰驟起。黃河風雪中,刀光劍影,血花四濺。韋小寶的木劍在混戰中折斷,斷口處滲出金色光點,光點化作一條細小金龍,盤桓在他周身,將撲來的殘黨一一震退。胡圖圖的斬月刀染滿鮮血,刀背上的白綾被血浸透,像一條紅綢;祥泰的火槍連發三響,槍管發燙,白菊花瓣被熱浪卷得四散。混戰持續了整整一炷香,七名殘黨被斬殺五人,兩人負傷跳河,被黃河浪頭卷走,再無蹤影。白衣女子在混戰中消失,隻留下那艘烏篷小船,船頭插著一支血色竹笛,笛身刻著“月讀”二字,笛尾掛著一縷黑發。
戰後,黃河渡口一片狼藉。韋小寶站在殘雪裡,木劍已斷,金龍紋卻愈發清晰,像要破體而出。他彎腰拾起那支血色竹笛,笛身冰涼,卻透著一股熟悉的腥甜。他把竹笛插在腰間,翻身上馬,聲音不高,卻穿透風雪:“走,進京。”馬蹄踏過黃河,踏過風雪,踏過一路的血與淚,奔向更遠的東方。他知道,真正的戰場,不在洛陽,不在黃河,而在人心最幽暗的角落。而他,將用一生去點燃一盞燈,照亮那些角落,哪怕燈油是自己的血。
車隊遠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蹄印裡,很快滲出水珠,像淚,也像血。遠處,白馬寺的鐘聲忽然響起,鐘聲裡帶著哭腔,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絕望。鐘聲未絕,雪又下了起來,像是要把整座洛陽城,連同昨夜所有的燈與血,一並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