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個春天，燈灣的櫻樹忽然開花了。
不是一株，是七株老櫻樹齊齊爆開，花不是往年的白，是極淡的粉，粉裡透著金芒，像無數盞被春風點亮的小燈。花瓣極薄，薄得能看見背麵的脈絡，脈絡裡浮著極細的金粉，粉粒隨風揚起，落在沙上，落在礁石上，落在老嫗的發間，像誰撒了一把碎星子。
老嫗站在櫻樹下，忽然就笑了。她的背更駝了，手裡的竹帚早已磨得隻剩個柄，柄上的七道刻痕被晨露浸得發亮，像七盞浸在水裡的燈。風過時，花瓣簌簌落在她肩頭，落得極輕，像七童小時候的吻，吻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留下極淡的香。
“都開了啊。”她對著櫻樹說，聲音輕得像花瓣落地。樹下的四十九株櫻苗已長得齊膝高，苗尖頂著極小的花苞，花苞裡浮著七童的剪影——他們終於長到換牙的年紀，正咧著嘴笑，新牙剛冒出個尖，像土裡探出頭的芽。不遠處的礁石上，蹲著個熟悉的身影，左手無名指缺了半節，正往海裡撒櫻花瓣，花瓣飄在浪上，像無數盞小小的燈。
老嫗慢慢走過去，身影在她走近時漸漸清晰，左眉角的痣像顆沒褪的朱砂，正是韋小寶年輕時的模樣。他手裡提著盞燈，燈盞是櫻木做的，刻著“平安”二字，字縫裡嵌著金粉，粉裡遊著條極小的金龍，龍尾纏著七縷發灰，灰的顏色與當年埋下的發絲一一對應。
“阿婆，來點燈。”他遞過燈，燈芯是空的。老嫗從發間摘下一片櫻瓣，放進燈芯，花瓣立刻化作金油，油上燃起淡粉色的火，火光裡，七童的剪影從櫻苗裡跑出來，圍著燈轉圈，笑聲像風鈴，撞得花瓣落得更急。
潮來的時候，帶著極暖的風，風裡混著櫻香和海水的鹹。老嫗和韋小寶並肩坐在礁石上，看著四十九株櫻苗在風裡搖晃，苗尖的花苞一個個爆開，粉白色的花連成一片，漫過燈灣的沙灘，漫過礁石的縫隙，漫過老院的石墩，漫成一片粉色的海，海裡浮著無數燈影，影裡的人笑著，鬨著，永不散去。
“該走了。”老嫗輕聲說，手裡的燈忽然化作櫻瓣，散在風裡。韋小寶的身影也漸漸淡去，淡成一縷煙，煙裡浮著最後一句：“燈灣的櫻，年年替我們守著。”
煙散時，櫻海忽然安靜下來，花瓣齊齊朝土裡鑽，鑽得極快，像被潮水趕的燈芯。老嫗坐在石墩上，看著櫻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直到竹帚從手裡滑落，落在櫻苗間，帚柄漸漸與泥土相融，長出細細的根須，根須纏著幼苗的根，像無數隻牽在一起的手。
第十個春天，燈灣沒有燈，卻有了漫山的櫻。
櫻花漫過沙灘時，像無數盞燈在流動，流進海裡，流進雲裡，流進所有關於等待的記憶裡。潮聲裡再也沒有馬蹄，沒有歎息，隻有極輕的“嗒”聲，一聲接一聲，像七顆乳牙在土裡輕輕叩門，又像無數盞燈在時光裡，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老嫗閉上眼睛時，櫻花瓣落在她的眼瞼上，像誰替她蓋了層暖被。夢裡，有人提燈走過櫻林，燈影裡，七童牽著韋小寶的手，正把新掉的乳牙埋進土裡，每埋一顆，就有一株櫻苗破土而出，苗尖頂著燈，燈裡映著“平安”二字，字的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很長，像條永遠走不完的歸途，也像條永遠等不完的來路。
而燈灣的櫻，會在每個春天，替他們把燈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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