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南山的營地,隨著大部隊的離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昔日的喧囂與繁忙被一種近乎慵懶的寧靜所取代,隻剩下風聲、湖水輕拍岸邊的聲音,以及偶爾傳來的孩童嬉鬨和牛羊的哞叫。這方小小的天地,成了顧遠精心為嬌妻和幾位心腹家眷打造的、暫時的世外桃源。
接下來的日子,流淌得緩慢而溫情。
每日天光微熹,顧遠便已悄然起身。他會輕手輕腳地走到托婭的榻邊。經過他月餘來無微不至、堪稱“奢侈”的照料,托婭恢複得極好。原本因生產而蒼白的臉頰早已染上健康的紅暈,肌膚透著水潤的光澤,甚至比孕前更顯豐腴嬌豔。顧遠會替她掖好被角,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早安吻,才轉身去準備早餐。
他的“月子餐”早已超越了簡單的溫飽。有時是親自去湖邊挑選的活蹦亂跳的鮮魚,片成薄如蟬翼的魚片,用滾燙的高湯一汆,配上翠綠的野菜和幾滴珍貴的芝麻油,鮮香撲鼻,清爽開胃;有時是精心挑選的羔羊肉,用香料和蜂蜜提前醃製,在特製的小烤架上慢火炙烤,油脂滋滋作響,外焦裡嫩,香氣能飄出老遠;更多時候,他會發揮“中原通”的優勢,指揮著留下的廚娘,做出各種精致的點心——鬆軟的奶香小饅頭、裹著豆沙餡的糯米糍、甚至還有模仿江南風味的梅花糕,雖材料有限,卻也做得有模有樣,甜而不膩,深得托婭和林秀兒這些女眷的喜愛。
托婭每每看著顧遠端來的、色香味俱全的餐點,再看看他沾染了煙火氣卻依舊俊朗專注的側臉,心中便如同浸在蜜罐裡一般。她會故意嘟著嘴撒嬌:“大壞銀~天天喂我吃這麼多好吃的,你看,腰都粗了一圈啦!哼,就是想把人家喂胖,好讓你以後欺負起來更方便是不是?”話雖如此,那雙亮晶晶的杏眼裡卻滿是幸福的笑意,胃口更是好得出奇。
顧遠則一邊看著她大快朵頤,一邊笑著逗她:“胖點好,抱著更軟和。再說了,為夫伺候月子,自然要儘心儘力。至於欺負嘛……”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曖昧的邪氣,“等我家小母狼身子徹底好了,看看到底是誰‘欺負’誰?嗯?”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惹得托婭瞬間臉紅心跳,嬌嗔地捶他,卻被他順勢捉住手腕,在掌心印下一吻。夫妻間的情趣,在這寧靜的時光裡,顯得格外甜蜜旖旎。
上午時光,是屬於孩子們的。
顧遠會走出溫暖的氈帳,來到營地中央臨時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乞答孫乙涵和晁豪早已帶著各自的“小尾巴”等在那裡。
晁豪家的四個孩子是絕對的“主力軍”。雙胞胎晁大刀、晁小刀,四歲半的年紀,虎頭虎腦,精力旺盛得像兩隻永不停歇的小牛犢,正拿著小木刀“嘿哈嘿哈”地對砍,雖然毫無章法,但架勢十足。近三歲的晁香兒梳著兩個小揪揪,穿著林秀兒給她縫製的碎花小襖,粉雕玉琢,像隻漂亮的小蝴蝶,正努力地跟在哥哥們後麵跑,小臉跑得紅撲撲。最小的晁鎧剛會走路不久,搖搖晃晃,被奶娘小心地護著,好奇地看著周圍。
鐵狼契丹名巴雅爾·鐵勒)的一對兒女年紀更小些,兒子巴塞和女兒琪琪格,由侍女帶著在一旁玩耍。鐵狼本人卻很少露麵。他的夫人小玲,那個從石洲帶回來的苦命舞女,生產後落下的病根一直未愈,加上長途遷徙的驚嚇,身子骨極其虛弱,纏綿病榻,終日咳嗽。鐵狼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耗在了她身邊,煎藥、喂食、擦拭、陪伴,僅存的手臂承擔著所有照顧的重擔。他偶爾出來透口氣,眼神也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和疲憊,匆匆看幾眼孩子,便又鑽回那頂彌漫著藥味的氈帳。顧遠看在眼裡,心中歎息,卻也無能為力,隻能讓田澤生留下的藥物儘量充足,並囑咐銀蘭在物資上多加照顧。
顧寤則是這群孩子裡最顯眼的存在。他穿著合身的小皮甲,腰挎一把按比例縮小、卻寒光閃閃的彎刀,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他騎在自己的汗血馬駒“玉龍”背上,動作嫻熟流暢,人馬合一,完全不像一個不到七歲的孩子。玉龍神駿異常,脾氣也烈,卻在顧寤的小手輕撫和指令下溫順異常。
顧遠、乞答孫乙涵、晁豪三人,便成了這群娃娃兵的“總教頭”。
對顧寤,訓練是嚴肅而苛刻的。乞答孫乙涵負責打磨他。三十石的小弓在顧寤手中拉得如同滿月,箭矢破空,精準地釘在五十步外的草靶紅心上,引得旁觀的赤磷衛士兵都忍不住低聲喝彩。晁豪則用他混不吝的實戰經驗,教導顧寤摔跤和近身搏殺的技巧。小家夥悟性極高,晁豪的狠辣刁鑽招式,他往往看一遍就能模仿個七八成,甚至還能加入自己的一些小巧思,讓晁豪都暗暗心驚。顧遠則親自督導他的刀法和內功基礎。百獸功的入門心法在顧寤體內緩緩流轉,雖微弱,卻異常精純堅韌,遠超同齡人。顧遠會讓他對著特製的木樁練習劈砍,要求力量、角度、速度缺一不可。顧寤練得極其刻苦,小臉上汗水涔涔,卻從不喊累,眼神中的專注和狠勁,讓顧遠這個當爹的都感到一絲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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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其他孩子,訓練則輕鬆得多。晁大刀、晁小刀被丟給乞答學習最基礎的弓箭姿勢,或者跟著晁豪學兩招唬人的拳腳。晁香兒則成了大家的開心果,被顧寤小心翼翼地護著,教她認識各種野花小草,或者抱著她坐在玉龍的背上慢慢溜達。巴圖和琪琪格則和晁鎧一起,在軟軟的草地上打滾嬉鬨。
孩子們的笑鬨聲,為這片寧靜的營地增添了無限生機。顧寤雖然訓練時一絲不苟,像個嚴肅的小大人,但休息時,也會和晁家兄弟追逐打鬨,會耐心地哄著晁香兒,會把自己獵到的小兔子送給巴圖和琪琪格玩。他儼然成了這群孩子中當之無愧的“小頭狼”。
女眷們的時光同樣溫馨。托婭和方錦瑟的月子坐得舒心愜意,身體恢複神速。林秀兒的腿傷在田澤生留下的藥方和柳雲娘遠程指導的複健下,也日漸好轉。她已能拄著拐杖,在侍女的攙扶下慢慢走動。三位年輕的母親,加上偶爾能短暫出來透口氣的鐵狼夫人小玲,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親密的小圈子。
她們最喜歡聚在托婭那頂最寬敞、布置最舒適的氈帳裡。托婭斜倚在鋪著厚厚毛皮的軟榻上,方錦瑟抱著她剛滿月不久、粉團似的兒子,林秀兒則坐在小凳上,腿上蓋著薄毯。帳內暖意融融,彌漫著淡淡的奶香和藥草香。
林秀兒是這個小圈子的“故事大王”。這個來自江南水鄉的女子,嗓音軟糯,講起石洲的趣事、醋廠的興衰、她爹爹帶她走過的名山大川,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她會描述江南水鄉的煙雨朦朧、烏篷船劃過石橋的欸乃槳聲;會講述塞北草原的遼闊蒼茫、馬群奔騰如雷的壯觀景象;會細說那些精致玲瓏的園林假山、熱鬨非凡的廟會燈市……這些迥異於草原風情的畫麵,讓托婭和方錦瑟這兩個純粹的契丹女兒聽得如癡如醉,心馳神往。
“托婭姐姐,錦瑟妹妹,你們不知道,我爹做的醋,那才叫一絕!”林秀兒眼睛亮晶晶的,“那醋香,隔著幾條街都能聞到!做醋的缸,比人還高,要踩著梯子才能攪動……”她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醋坊裡的忙碌景象,引得托婭和方錦瑟咯咯直笑。
她們也會分享育兒經,討論孩子的趣事,互相打趣。托婭會嬌嗔地抱怨顧遠把她喂胖了,林秀兒會打趣晁豪笨手笨腳照顧孩子鬨出的笑話,方錦瑟則溫柔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關於乞答如何緊張她和孩子的趣事。鐵狼夫人小玲偶爾參與,雖氣力不足,隻是靜靜聽著,蒼白的臉上也會露出久違的、恬淡的笑容。女人們的低語淺笑,是這片孤寂營地中最溫柔的音符。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祥和的表象之下,顧遠敏銳的神經卻捕捉到了幾絲令人不安的潛流……
第一道潛流,來自他的長子——顧寤。
這個孩子的天賦,隻能用“妖孽”來形容。他的進步速度一日千裡,遠超顧遠當年的預期。赤磷衛中不乏好手,在一次陪練性質的摔跤中,一個二十出頭、經驗豐富的士兵,竟然在技術被顧寤壓製,依靠成年人的壓倒性力量才獲勝!士兵們私下議論,若非仗著成年人的體力和經驗,單論技巧和狠勁,他們恐怕真不是這個小家夥的對手。
更讓顧遠心驚的,是顧寤性格中那種極端的兩麵性和潛藏的、近乎冷酷的邪。
一次,孩子們在營地邊緣發現了一隻離群受傷的半大野山羊。晁大刀、晁小刀兄弟頑劣,用樹枝去戳弄那哀鳴的山羊取樂。晁香兒看不過去,跑過去想阻止哥哥們,卻被晁小刀無意中推了個趔趄,摔倒在地,委屈得哭了起來。
這一幕恰好被策馬歸來的顧寤看到。他眼中的溫和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顧遠都感到陌生的冰冷和暴戾!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狼,二話不說,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小小的身影帶著驚人的速度撲向晁家兄弟!
接下來的場景,讓聞訊趕來的顧遠、乞答、晁豪都倒吸一口涼氣!
顧寤的動作快如閃電,狠辣精準!他完全無視了晁家兄弟的年齡和身份,下手毫不留情!晁大刀被他一個凶狠的掃堂腿絆倒,緊接著膝蓋狠狠頂在其肋下,疼得晁大刀蜷縮慘叫!晁小刀想幫忙,被顧寤反手扣住手腕,一個乾淨利落的過肩摔狠狠砸在地上,隨即一腳踏在其胸口,小小的彎刀瞬間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鋒抵住了小刀的脖子!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兩個孩子連像樣的反抗都沒做出,就被徹底製服,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再敢欺負香兒妹妹,我宰了你們!”顧寤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殺意。
若非顧遠他們及時趕到,厲聲喝止,後果不堪設想!晁豪衝上去扶起驚魂未定、哇哇大哭的兒子,看著他們身上的淤青和脖子上的紅痕,又驚又怒,但麵對少主,又不好發作。乞答孫乙涵也皺緊了眉頭,他雖欣賞顧寤的勇武和護妹之心,但這股不分青紅皂白、下手狠絕的戾氣,讓他也感到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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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將顧寤強行拽到一邊,壓抑著怒火,厲聲質問:“寤兒!你在做什麼?!他們是你的兄弟!是晁豪叔叔的兒子!香兒隻是摔了一跤,你就要殺人嗎?!”
顧寤倔強地昂著頭,眼中那暴戾的紅光還未完全褪去,梗著脖子道:“他們欺負香兒妹妹!該打!爹爹說過,保護弱小,天經地義!”
“保護弱小沒錯!但你的方式錯了!”顧遠的聲音如寒冰,“他們是頑劣,但罪不至死!你剛才那一腳,再重一點,小刀的肋骨就斷了!你的刀再進一寸,他的命就沒了!這叫保護?這叫凶殘!這叫濫殺!”
顧寤咬著嘴唇,不說話,但眼神裡依舊是不服氣。
顧遠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試圖講道理:“寤兒,力量越大,責任越大。你天賦異稟,更需懂得克製!對待朋友、對待族人,要有情義!要有分寸!憤怒不能衝昏你的頭腦!否則,你空有一身本事,隻會成為禍害!你明白嗎?”
顧寤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但顧遠看得出,他並未真正理解。這孩子骨子裡那種被激怒後完全喪失理性、隻憑本能和戾氣行事的特質,像一顆危險的種子,深深埋藏……
更讓顧遠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件事。一次狩獵練習,顧寤獨自射中了一隻半大的黃羊。當顧遠和乞答循跡趕到時,看到的場景讓他們頭皮發麻。
那隻黃羊還未完全斷氣,倒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哀鳴。而小小的顧寤,正蹲在旁邊,用他那把鋒利的彎刀,麵無表情地、極其熟練地開始剝皮!他的動作精準、冷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刀刃劃過皮毛與血肉的連接處,發出輕微的嗤嗤聲,鮮血染紅了他的小手和衣襟,他卻渾然不覺。他眼中沒有孩童應有的憐憫或初次殺生的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妖魔般的、對“分解”過程的沉浸。
“寤兒!”顧遠一聲斷喝,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顧寤抬起頭,小臉上還沾著血點,眼神有些茫然:“爹爹?怎麼了?我在處理獵物啊。墨罕師傅說過,獵物要儘快處理,肉才不會壞掉。”
他說得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我很能乾”的邀功意味。那過於冷靜、過於熟練的姿態,讓顧遠和乞答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這絕非一個正常孩童麵對瀕死獵物時應有的反應!這簡直像……像一種與生俱來的、對血腥和掌控的本能迷戀!
顧遠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刀,沉聲道:“獵物瀕死,當先了結其痛苦,再行處理!這是對生命的敬畏!也是獵人的規矩!你看看它!”他指著那隻還在抽搐、眼神絕望的黃羊,“讓它如此痛苦,與虐殺何異?!”
顧寤看著痛苦掙紮的黃羊,又看看父親嚴厲中帶著痛心的眼神,似乎第一次意識到了什麼。他小臉白了白,低下頭,小聲道:“我……我知道了,爹爹。”
自那以後,顧遠對顧寤的關注和刻意引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減少了純粹力量技巧的訓練,增加了更多關於“仁恕”、“克製”、“敬畏生命”的道理講解,甚至讓他去照顧更小的孩子,試圖喚醒他心中的柔軟。然而,顧寤在訓練和戰鬥時眼中偶爾閃過的、那種近乎非人的冷靜與狠厲,以及他內心深處對“保護”近乎偏執的理解尤其是對女性),始終像一根刺,紮在顧遠心頭。顧遠隱隱感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關鍵的東西——這孩子內心深處,是否還藏著某種執念?這份執念,是否正是他性格扭曲的根源?可惜,忙於部族事務和照顧托婭的他,此刻還未能真正深入觸及兒子那封閉的心扉。
日子還在流逝,可長子的越發越琢磨不透讓顧遠開始了另一重焦慮……
月色如水銀般傾瀉在寂靜的營地,白日裡孩子們的喧鬨早已沉寂,隻剩下篝火餘燼偶爾的劈啪和遠處守夜赤磷衛輕微的腳步聲。顧遠卻毫無睡意,他披著外袍,坐在氈帳門口的小馬紮上,深邃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不遠處另一頂屬於長子顧寤的小氈帳上。那裡麵,睡著的是他引以為傲又深陷憂慮的骨血。
白天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反複衝刷著他的心。
晁大刀和晁小刀兄弟倆,正圍著一臉漲紅、急得直跺腳卻說不利索話的鐵狼兒子巴塞。巴塞才三歲,天生有些口吃,此刻被兩個小霸王故意用繞口令逗弄:“巴…巴塞…!白……石白……又滑,搬來白石搭……白塔。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石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滑你說!快說!”巴塞越是著急,越是結巴,憋得小臉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這本是孩童間常見的頑劣,無傷大雅。然而,站在不遠處的顧寤,那張酷似顧遠幼時的俊秀小臉,瞬間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他眼神冰冷,緊抿著唇,握著腰間小彎刀刀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衝上去嗬斥或動手,但那股壓抑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敵意,卻讓周圍玩耍的孩子們都下意識地離他遠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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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的心沉了下去。他太熟悉兒子這種狀態了,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果然,沒過多久,顧寤“路過”晁家兄弟放在地上的木刀時,“不小心”一腳踩了上去。哢嚓一聲脆響,那柄晁大刀視若珍寶、纏著布條的粗糙木刀,從中斷裂!
“啊!我的刀!”晁大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嚎。
晁小刀也紅了眼,指著顧寤:“你!你故意的!”
顧寤卻隻是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仿佛在看路邊的石子,聲音平靜得可怕:“自己放地上礙事,踩壞了活該。”說完,徑直走到委屈抽噎的巴塞身邊,掏出自己的小手帕,笨拙卻認真地替小家夥擦去眼淚,然後牽起他的手,聲音溫和了許多:“走,巴塞,我帶你去看我的小馬駒,不理他們。”
這截然不同的態度,如同冰火兩重天。對晁家兄弟的冷酷、對巴塞和香兒的溫柔體貼,在顧寤身上矛盾又統一地存在著。顧遠看得分明,那“不小心”的一腳,角度、力道都精準得絕非意外!這孩子,在用一種極其隱蔽的方式報複!
晚上,顧寤的氈帳內。顧遠沒有點燈,父子倆在昏暗中相對而坐。
“寤兒,”顧遠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今天晁大刀的木刀,是你故意踩斷的,對不對?”
顧寤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沒有否認,隻是倔強地沉默著。
“為什麼?”顧遠追問,“他們逗弄巴塞是不對,但罪不至此。他們也是你的玩伴,是晁豪叔叔的兒子。爹爹教過你,兄弟之間,當以情義為先。”
“情義?”顧寤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與其年齡不符的尖銳和冰冷,“他們不配!他們欺負巴塞,欺負香兒妹妹!他們就是壞人!廢物!隻會躲在大人身後告狀的小人!”他越說越激動,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爹爹你知道嗎?前天晁小刀偷偷跟晁豪叔叔告狀,說我上次差點打傷他們,攛掇晁豪叔叔來跟爹爹說罰我!這種背後使壞的小人,就該教訓!踩斷他那破刀算輕的!”
顧遠心中巨震!他沒想到兒子心中積壓的怨恨如此之深,更沒想到他報複的理由如此“充分”——在他幼小的邏輯裡,晁家兄弟欺負弱小巴塞、香兒)在先,背後告狀試圖借大人之手懲罰他)在後,已是十惡不赦的“敵人”!
“住口!”顧遠壓抑的怒火終於被點燃,他猛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晁小刀告狀是頑劣,是欠管教!但你呢?你這是什麼行為?蓄意破壞,背後傷人!這是君子所為嗎?這是你作為兄長該有的氣度嗎?爹爹教你習武,是讓你保護弱小,不是讓你睚眥必報,欺淩同族兄弟!”
“我沒有欺淩!”顧寤也激動地站起來,仰著小臉,毫不畏懼地迎上父親嚴厲的目光,眼中閃爍著偏執的光,“爹爹你也說過,‘要想敵人不殺你,先要把他殺了!’爹爹你還說過,‘有仇不報非君子!’他們想害我受罰,就是我的敵人!我踩斷他們的刀,讓他們知道厲害,這怎麼錯了?我沒有打他們,已經很重情義了!”他振振有詞,將顧遠曾經在殘酷戰場上教導的生存法則,生搬硬套到了孩童間的齟齬上,扭曲得令人心驚。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瞬間攫住了顧遠。看著兒子那副“我沒錯”、“我很有理”的執拗模樣,看著他眼中那種近乎妖魔化的、對晁家兄弟的仇恨,顧遠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這孩子,聰明絕頂,悟性奇高,卻偏偏將這份才智用在了鑽牛角尖、曲解道理上!他那偏執的“保護欲”和扭曲的“報複觀”,像兩條毒蛇,正在啃噬他幼小的心靈!
“冥頑不靈!”顧遠怒喝一聲,長久以來積壓的憂慮、恐懼和此刻被頂撞的怒火徹底爆發!他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冷靜,一步上前,手猛地抓住顧寤的胳膊,將他狠狠拽了過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顧寤稚嫩的臉頰上!
顧寤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瞬間紅腫起來,耳朵嗡嗡作響。他被打懵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暴怒的父親,眼中第一次充滿了巨大的委屈和……一絲受傷的恨意?但他依舊咬著牙,一聲不吭,隻是用那雙倔強如狼崽子般的眼睛死死瞪著顧遠,仿佛在說: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