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博涵的府邸坐落於商會建築群的後方,與前方工坊倉庫的喧囂不同,這裡顯得格外清幽。府門並不氣派,甚至有些樸素,青磚灰瓦,透著一種內斂。踏入其中,院落不大,但布局精巧,移步換景。幾叢翠竹倚牆而立,一架枯萎的葡萄藤攀附廊下,想來夏日應是綠蔭滿地。雖無奇花異草,但打掃得纖塵不染,牆角石階縫隙裡,甚至能看到精心養護的苔蘚,處處顯露出主人不同於普通商賈的雅致品味和沉穩心境。
許博涵的夫人張氏早已得到消息,帶著幾個丫鬟婆子候在二門處。張氏年紀與許博涵相仿,身形略豐腴,穿著藕荷色的家常棉裙,圓盤臉,膚色白皙,眉眼不算出眾,但眼神清亮,透著股精乾利落勁兒。她見到顧遠一行人,立刻滿麵笑容地迎上來,舉止大方得體,行禮問安,一套場麵話說得滴水不漏:“顧參領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妾身張氏,未能遠迎,還望參領和諸位大人海涵。”
她的目光很快落到被顧遠小心翼翼半扶半抱著的喬清洛身上,那關切立刻變得真切起來,上前一步握住喬清洛冰涼的手,語氣充滿了心疼:“清洛妹子!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終於……終於找到顧參領了!瞧瞧你,手這麼涼,這一路定是又驚又喜吧?快,快進屋裡暖和暖和!”這番舉動並非全然客套,幾年來,張氏確實因憐憫喬清洛母子的遭遇,加之欣賞喬清洛在理財上的聰慧,對她多有照拂,二人頗有幾分姐妹情誼。
喬清洛見到熟悉的張姐姐,情緒又有些激動,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想要行禮,卻被顧遠輕輕按住。顧遠低頭,在她耳邊柔聲安撫,指尖拂過她散落的鬢發,動作輕柔無比:“我的女諸葛,先跟許夫人去歇歇,定定神。為夫稍後便來陪你。”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魔力。
喬清洛依戀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這才隨著張氏走向內院。張氏一路不住口地祝賀:“妹子,苦儘甘來了!姐姐是真替你高興!顧參領一看就是重情義的英雄人物,往後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這時,墨罕抱著小赫,何佳俊抱著那個叫“虎子”的小豆丁也跟了進來。張氏顯然對兩個孩子極為熟悉,立刻笑著招呼:“小赫,小虎,快來!嬸嬸今天讓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點心!”
顧明赫到底是個孩子,到了熟悉的環境,又被點心吸引,立刻從墨罕懷裡溜下來,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謝謝嬸嬸!”,便輕車熟路地跟著一個婆子往飯廳方向跑。那叫虎子的小豆丁也被何佳俊放下,咿咿呀呀地試圖跟上小赫,被另一個粗使婆子小心地抱了起來。
看著妻兒被引入內宅,顧遠臉上那失而複得的狂喜與感性漸漸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冷靜。身為一個長期遊走在刀尖上的頂級暗樁,他對細節的捕捉和危險的直覺遠超常人。從商會到許府這一路上,喬清洛的反應,有太多不合常理之處。
她身體的虛弱和顫抖,可以歸咎於多年的磨難和驚嚇。但她那雙總是下意識回望、充滿了驚懼不安的眼神,絕不僅僅是記掛孩子那麼簡單。那是一種深植骨髓的恐懼,仿佛身後有無形的陰影在追逐。尤其是她與張氏交談時,那種不自覺流露出的扭捏甚至卑微,更讓顧遠心中疑竇叢生。他的清洛,出身鹽商巨賈喬家,是石洲城曾經最耀眼的明珠"喬二小姐",骨子裡自帶一股傲氣。即便遭遇大難,性格可能有所改變,但那種刻在骨子裡的東西,豈會輕易消失殆儘?
顧遠與身旁的墨罕、何佳俊交換了一個眼神。墨罕雖是以勇武著稱的赤磷衛統領,但並非莽夫,多年追隨顧遠,早已練就了敏銳的洞察力。何佳俊更是人精,早已將種種異常看在眼裡。三人心照不宣,都意識到了這重逢的喜悅之下,恐怕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顧遠借著整理衣袖的間隙,用極低的聲音對二人吩咐:“稍後宴席之上,見機行事,探探虛實。”墨罕微微頷首,何佳俊則眼中精光一閃,表示明白。
宴席設在花廳,菜式精致可口,雖無山珍海味,但烹製得十分用心,可見張氏持家之能。賓主落座,氣氛看似融洽。顧遠作為主客,與許博涵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感謝的話語說得誠摯動人。許博涵夫婦則極力應酬,笑容滿麵。
然而,在這觥籌交錯的表象下,暗流已然湧動。酒過三巡,菜嘗五味,在顧遠一個不易察覺的眼色示意下,墨罕率先發難。他抓起一隻肥美的烤羊腿,大口撕扯著,裝作一副心直口快、酒後酣暢的模樣,看似隨意地指著旁邊小桌上正被婆子喂飯的虎子,粗聲粗氣地問道:“哎?許夫人,那個小豆丁……是叫虎子吧?瞧著怪機靈的,是府上哪位管事的孩子?跟我們小公子玩得倒好。”
張氏正夾著一箸菜,聞言手微微一抖,菜差點掉在桌上。她下意識地看向許博涵,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許博涵臉上笑容不變,但端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接過話頭,語氣儘量自然:“哦,墨統領問起這孩子啊……唉,也是個苦命人。是前年冬天,商會的人在城外雪地裡撿到的孤兒,爹娘怕是都沒了。看著可憐,就養在商會裡,跟小赫年紀相仿,正好做個玩伴。”他這話接得看似天衣無縫,將虎子的來曆歸為“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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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喬清洛在聽到墨罕問起虎子時,身體就明顯僵了一下。此刻聽到許博涵的解釋,她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目光觸及顧遠那看似含笑、實則眼底一片清明的眼神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太了解顧遠了!他此刻看似隨意閒談,但那微微摩挲酒杯邊緣的小指,那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正是他內心高度懷疑、正在進行試探時的習慣性動作!他在懷疑!他一定看出了什麼!喬清洛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和愧疚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小孩那桌出了點小狀況。虎子大概是吃飯太急,被一口肉羹嗆到,咳嗽起來。旁邊的顧明赫像個小大人似的,一邊拍著虎子的背,一邊奶聲奶氣地教訓道:“小虎,娘親跟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吃飯那麼急,會傷身子的!”說完,還邀功似的扭頭看向主桌的喬清洛,似乎在等待表揚。
這一句童言無忌,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喬清洛的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在碟子上。許博涵和張氏更是瞬間冷汗涔涔,張氏急得直給許博涵使眼色,腦子裡拚命想著如何圓場,卻一時語塞。
顧遠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心中冷笑,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這孩子,八成是清洛在這幾年裡生的,絕非自己的骨肉!一股混雜著憤怒、恥辱和心痛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但他強行壓製住了。他要知道全部的真相,而不是一個被恐懼粉飾過的謊言。他需要更確鑿的證據,也需要一個契機,逼出實話。
他眼神轉向何佳俊,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何佳俊會意,立刻裝作喝酒喝得興起,手臂一揮,手指“不經意”地一彈,將桌上的一小塊雞骨頭彈飛出去。那骨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勁力,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虎子的額角上。何佳俊力道控製得極妙,隻會讓小孩感到疼痛,起個小紅點,絕不會造成實質傷害。
“哎呦!”何佳俊立刻裝作失手,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連連作揖:“罪過罪過!在下失儀,手滑了!沒傷著孩子吧?”顧遠也配合著假意斥責:“金先生!怎如此毛手毛腳!嚇到孩子了!”
何佳俊忙不迭地罰酒一杯賠罪,然後離席快步走到小孩桌旁,滿臉歉意地安撫虎子:“小朋友,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打疼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在骨頭擊中虎子的瞬間,喬清洛的肩膀猛地一顫,身體前傾,幾乎要衝過去,但看到身邊的顧遠,又硬生生忍住,隻是雙手在桌下死死絞住了衣襟,指節發白。
夠了!顧遠心中一片冰寒。至此,他已完全確認,這虎子就是喬清洛的孩子。一股暴戾的殺意在他心底升騰,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最深愛的人背叛和欺瞞的劇痛。他依舊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甚至笑容更加溫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才是他最危險的時刻。
他需要真相,需要一個完整的解釋。而要讓對方吐露實情,光靠威逼未必是最好的方法,有時,利誘和施加心理壓力,效果更佳。
顧遠笑著再次舉杯,對許博涵道:“許會長,今日之事,真是讓顧某感慨萬千。善有善報,古人誠不我欺!若非許會長仁心俠骨,我顧遠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清洛了!此恩此德,顧某銘記五內!”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慷慨激昂:“為感謝許會長,也為了紀念我與清洛重逢,更為了將許會長這等慈悲善舉發揚光大,顧某決定,不僅要給予許家商會金銀、渠道上的全力支持,還要在我的勢力範圍內,大規模興建類似的流民安置所!讓更多像清洛這樣遭遇不幸的人,能有個棲身之所!”
許博涵聞言,又驚又喜,連忙謙遜道:“顧參領言重了!許某隻是儘了微末之力,當不起如此厚賞和宏圖!”
顧遠擺擺手,繼續加碼,看似推心置腹地說道:“許會長不必過謙。不瞞你說,在下表弟金牧,掌管著一個還算客觀的商會,叫做‘鑫金商會’,許會長或許聽說過?”
許博涵和他夫人張氏同時倒吸一口冷氣!鑫金商會!那可是縱橫契丹、渤海、室韋的巨無霸商會,財力雄厚,網絡遍布!許家商會的許多大宗交易,都要仰仗鑫金商會的渠道!難道……
顧遠微微一笑,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鑫金商會的總負責人,正是在下表弟金牧。而商會兩位最重要的分負責人,一位是銀先生銀蘭,昨日她的大喜之日,許會長出席了。而另一位,”
他指了指身旁的何佳俊,“便是你眼前的金先生,何佳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