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王城的日光帶著高原特有的烈意,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切進偏殿,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雲昊坐在紫檀木案後,指尖摩挲著《梵天經》的泛黃封麵,封麵的朱砂梵文在光線下泛著暗啞的紅,散發著古老歲月的痕跡。
案對麵的蒲團上,老僧盤膝而坐。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赭色僧袍,領口磨出了毛邊,露出脖頸上鬆弛的皮膚。
雙手交疊放在膝頭,指節突出如枯木,卻在觸碰到經文時微微顫抖。
這是吐蕃王室供奉的最後一位高僧,據說年輕時曾去天竺求經,是整個高原最懂梵語的人。
隻不過是個武夫而已,可不是摩托那樣的修士。
在雲昊麵前武夫和凡人沒有區彆。
“大師開始吧。”
雲昊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寂靜,像一塊冰投入溫水。
他沒有抬頭,目光仍落在經文的第一頁,摩托用朱砂標注的“觀想菩提”四個字,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骷髏頭,顯然是修煉時走火入魔的佐證。
智空僧喉結滾動了一下,蒼老的眼皮顫了顫。
他能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那是王城破城時留下的味道,三天了,怎麼也散不去。
偏殿的梁柱上還殘留著吐蕃王室的狼頭雕刻,此刻卻像在盯著他,目光裡滿是悲憫。
“殿下。”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老僧寺中尚有三百二十七個弟子,最小的才七歲,還不會念完整的《心經》。”
雲昊終於抬眼,玄色錦袍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皙膚色。
看著智空僧鬢角的白霜,忽然想起老道爺,同樣是滿臉皺紋,眼神卻比這老僧亮得多。
“大師見過活屍嗎?”雲昊反問,指尖在案上輕輕叩擊,發出規律的“篤篤”聲:“被摩托國師煉製成傀儡的那種,關節處流著黑血,見人就咬。”
智空僧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不僅見過,還親手為那些被活屍咬死的信徒超度過。
那些扭曲的軀體,至死都睜著眼睛,似在質問天道不公。
“摩托用你們吐蕃的百姓煉屍。”雲昊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我破陣時,陣眼裡埋著七百多個孩童的骸骨,最小的還沒斷奶。”
案上的青銅香爐裡,三炷檀香正燒到中段,灰黑色的煙筆直地向上飄,到頂時突然散開,像被無形的手撕碎。
智空僧垂下頭,額頭抵在蒲團上,露出光溜溜的後腦勺,上麵有幾處淡淡的戒疤。
“老僧不敢為妖僧辯解。”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隻求殿下看在佛祖的麵上,放過那些無辜的弟子,他們一生吃齋念佛,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
“書都沒翻開,就和我提條件?”雲昊拿起經文,書頁摩擦的聲音在殿內格外清晰:“大師覺得,這經書上的字,有你那些弟子的命值錢?”
智空僧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他知道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眼前這位年輕的大虞太子,能坐在吐蕃王室的偏殿裡,靠的不是慈悲,是刀光劍影。
“殿下說的是。”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經文的刹那,突然像被燙到一樣縮了縮,
上麵的梵文扭曲如蛇,像是在紙上蠕動。
雲昊將經文推過去,鎮嶽錐就放在案角,金光在鞘中若隱若現。
“從頭開始,一字一句翻譯。”盯著智空僧的眼睛:“漏一個字,或者錯一個字,你寺裡的小沙彌,明天就見不到日出了。”
智空僧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接下來的三天,偏殿的門從未打開過。
送飯的親兵每次進去,都看見雲昊坐在案後,眼神專注地落在經文上。
而智空僧則跪在蒲團上,麵前鋪著雪白的宣紙,毛筆在手中簌簌發抖,將梵文翻譯成漢文,旁邊還標注著讀音和釋義。
日光從東邊的窗欞移到西邊的牆,又從西邊隱沒,殿內的檀香燃了一爐又一爐,空氣裡彌漫著墨香與硝煙混合的古怪氣味。
“這裡。”第二天午後,雲昊指著“觀想菩提”的注解:“摩托寫‘以生魂為燈,照見幽冥’,但梵文原意是不是‘以心為燈,明心見性’?”
智空僧湊過去細看道:“殿下明鑒。”
他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梵文‘阿耨多羅’確實是‘無上’之意,妖僧故意曲解了。”
說著提筆在宣紙上寫下正確的釋義,筆尖在紙上洇出小小的墨團。
雲昊看著他枯瘦的手指,忽然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斷口處光滑圓潤,像是被利器斬斷後又長了幾十年。
“那是?”
智空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淡淡一笑:“年輕時和商旅走戈壁,遇到沙匪,為了護一部貝葉經,被砍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那部經,講的是‘舍身求法’。”
雲昊沒再說話,隻是將聚靈銘文在指尖轉了兩圈。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智空僧的白發上,亮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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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最後一頁經文翻譯完畢。
智空僧將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捧起來,雙手微微顫抖。
宣紙上的字跡工整蒼勁有力,與他蒼老的模樣極不相稱,仿佛是另一個人寫的。
“殿下,譯完了。”
雲昊接過宣紙,逐頁翻看。每一頁都標注著梵文讀音、漢文釋義,還有智空僧用紅筆寫的注解,解釋哪些地方被摩托篡改,哪些地方是佛門正統法理。
最後一頁的末尾,智空僧畫了個小小的菩提葉,葉脈清晰可見。
“辛苦大師了。”雲昊將宣紙收好。
智空僧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扶著案邊的手青筋暴起。
他整理了一下僧袍,對著雲昊深深一揖:“老僧告退。”
就在他的腳將要踏出殿門時,雲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沒問過大師,今年貴庚?”
智空僧的背影僵住了。
殿外的風卷著沙塵吹進來,掀起他僧袍的下擺,露出腳踝上一串磨損的菩提子手鏈。
“老僧今年九十有七。”他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哦,九十七了啊。”雲昊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那可真是長壽,很多人這個歲數,怕是已經去了極樂世界。”
頓了頓,他補充道:“大師慢走,祝大師長命百歲。”
智空僧站在門檻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瀕死的魚。
過了半晌,才緩緩轉過身,臉上竟帶著一絲解脫的笑容:“多謝殿下吉言。說來也巧,老僧昨晚夢見佛陀了,說要接老僧去極樂世界聽經。”
雲昊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渾濁的眸子裡,第一次沒有了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
“那便恭喜大師了。”
智空僧再次合十行禮,這一次,他的動作格外標準,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在佛祖像前受戒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