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青篷小轎,悄無聲息地從相府後門駛入,停在了離書房不遠的一處僻靜回廊下。
轎簾掀開,一個身著青色常服、身形清瘦的中年官員走了下來。他麵容端正,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臒,眉宇間似乎總縈繞著一絲憂國憂民的愁緒。
相府管家早已在此等候,一言不發,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引著王秉德,穿過幾道曲折的回廊,避開巡夜的護衛,來到書房外一處不起眼的側門。
管家輕輕叩了三下門,裡麵傳來柳越低沉的聲音:“進。”
管家推開門,側身讓王秉德進去,自己則無聲地退下,並輕輕帶上了門。
書房內,柳越已恢複了平日的威嚴與深沉,端坐在書案後。他沒有起身,隻是指了指書案對麵的一張椅子。
“秉德來了,坐。”
王秉德恭敬地行了一禮:“學生深夜叨擾,恩師恕罪。”他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不敢直視柳越。
柳越沒有寒暄,開門見山:
“秉德啊,你可知,這天下,最難治的是什麼?”
王秉德一愣,不知恩師為何突然有此一問。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恩師的話,學生愚鈍。竊以為,是民心。”
“民心?”柳越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民心如水,可疏不可堵。給他們飯吃,讓他們有活乾,他們便會擁戴你。這,並不難。”
他將目光轉向王秉德,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這天下,最難治的,是人心。是那些讀了幾年聖賢書,便自以為能經天緯地,不知天高地厚,總想著要‘為民請命’的讀書人的人心!”
王秉德心中一凜,立刻便明白了恩師指的是誰。
“恩師說的是……陳鋒?”
柳越點了點頭,將漢江渡口之事,以及皇帝的處置,簡略地說了一遍。
“漢江渡口之事,你已知曉。馮斂無能,咎由自取。然,此事所暴露出的問題,卻絕非孤例。
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落在王秉德身上:“一個小小的安康縣丞,一個不入流的豪強,竟能在漢江渡口盤踞多年,為禍一方!這僅僅是馮斂一人之過嗎?還是……整個巴郡地方官府的失職?是吏治的敗壞?是民生的凋敝?”
王秉德心頭一凜,他隱隱猜到了柳相深夜召見的目的,但麵上依舊保持著恭敬和沉思狀:“恩師明鑒。漢江渡口匪患,絕非一日之寒。馮斂雖罪不可赦,但其背後,地方官府難辭其咎。若非平日疏於治理,乃至縱容包庇,焉能養癰成患?”
柳越微微頷首,對王秉德的反應頗為滿意。
“不錯。巴蜀之地,山川險峻,民風彪悍,自古便是匪患難平之地。如今,漢江渡口一案,不過是掀開了冰山一角。窺一斑而見全豹,由渡口一地之亂,可見巴郡全境,吏治廢弛,民生多艱,匪患已成燎原之勢!長此以往,恐非巴蜀之禍,更是我大乾西南腹地之患!”
他的聲音漸漸拔高,帶著一種憂國憂民的沉重,仿佛真的在為巴蜀百姓的苦難而痛心疾首。
“陛下仁德,心係萬民。然,地方官吏,多有蒙蔽聖聽者。巴郡之事,若無人直言上諫,痛陳利害,恐難引起朝堂足夠重視。若待匪患徹底糜爛,禍及州府,那時再想撲滅,代價就太大了。”
王秉德立刻明白了柳越的意思。他站起身,對著柳越深深一揖,語氣慷慨激昂:
“恩師心係社稷,憂國憂民!學生身為言官,聞此弊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請恩師放心,學生明日便擬一道奏折,將巴郡地方吏治敗壞、匪患猖獗、民不聊生之狀,據實奏報陛下!懇請陛下徹查巴郡,整肅吏治,以安民心,以靖地方!”
柳越看著王秉德那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這偽裝,確實到位。
他抬手虛按,示意王秉德坐下,臉上卻露出一絲“憂慮”之色。
“秉德拳拳報國之心,本相深知。隻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光靠一道奏折,痛陳時弊,固然能引起朝堂震動,但……終究是隔靴搔癢,難以解決根本問題。巴郡地處偏遠,山高路險,地方官吏陽奉陰違,朝廷政令難以下達。若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匪患,整頓吏治便是一句空話。”
王秉德立刻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請恩師明示。”
柳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
“本相思慮再三,以為,當務之急,是要為巴郡派去一位能真正代表朝廷意誌、有能力、有擔當的欽差大臣!此人需有足夠的威望,能震懾地方宵小;需有足夠的權柄,能節製地方兵馬,調動官府資源;需有足夠的決心,能深入匪患腹地,督辦剿匪事宜!”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著王秉德:“你的奏折要痛心疾首地向陛下陳述,漢江渡口之事,不過是冰山一角!它暴露出的,是整個巴蜀地區,吏治敗壞、豪強橫行、匪患猖獗的嚴重問題!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朝廷若再不加以整治,恐將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