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鍋凝固的濃墨,沉甸甸地壓在破敗的紅磚小樓上。二樓那間充當“指揮部”的簡陋會議室裡,昏黃的燈泡勉強刺破厚重的黑暗,在牆壁上投下光怪陸離、搖曳不定的人影。
劣質煙草燃燒出的藍灰色煙霧濃得幾乎化不開,粘稠地掛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辛辣和嗆咳的危險味道。角落裡,那隻能燒著的小煤爐早已沒了火氣,爐子上那把鐵皮水壺也徹底啞了火,隻剩下壺底一圈未蒸發的水痕反射著幽暗的光,徒增幾分寂寥的涼意。
窗戶依舊糊著舊報紙,將這方小小的空間徹底隔絕於深夜的靜默之外。
會議結束已經很久了,部署早已傳達清楚,任務也已細分到人。但出乎意料地,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這間彌漫著汗味、煙味、潮味和淡淡焦糊味的“安全屋”。
並非不想回家。外麵的夜,此刻如同無形的猛獸張開的巨口,充滿了未知的危險。深夜行動目標太顯眼,尤其是在這風暴席卷、人人自危的時刻。
淩晨的街道,任何一個黑影都可能被巡邏的民兵或立功心切的“積極分子”當成目標。與其冒險,不如在這狹小卻暫時安全的空間裡,湊合熬過黎明前的幾個時辰。
十幾條疲憊不堪的漢子,以各種稀奇古怪的姿勢占領著會議室的角落。長條桌底下,幾個身體瘦小的兄弟蜷縮著,枕著自己脫下來的、打著補丁的破外套,鼾聲輕微。靠著煤爐方向稍微暖和點的牆角,三個身影背靠背地抵在一起,彼此體溫便是唯一的暖源。
覃龍直接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一個破麻袋包起來的硬物,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在夢裡也繃著警惕的弦。
張子豪則像一頭極度警覺的夜梟,雖然也閉目養神,但身體卻繃得筆直,背脊沒有靠實牆壁,耳朵微微動著,捕捉著屋外任何一絲可疑的響動。
何博文則抱著他那個至關重要的帆布書包,蜷在相對避風的門口一側,眼鏡掛在鼻梁上有些歪斜,算盤緊緊摟在懷裡,仿佛那是他的護身符。
鬼子六則消失在了燈光幾乎照不到的、堆著雜物的最暗角落,像一片融入黑夜的葉子,無聲無息。
他們不是不想動,而是太累了。身體的累,精神的緊繃,以及饑餓,像三條毒蛇纏繞著每個人。開會的亢奮退潮後,一種巨大的、源自身體本能的匱乏感洶湧而來。肚子裡的咕嚕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響亮。饑餓是一種最無法偽裝、也最催生煩躁的感受。
就在這困頓、冷意與饑餓交織的煎熬時刻,一直沉默坐在那把破藤椅上的江奔宇,忽然動了一下。他似乎是剛從一場深度思考中脫離,緩慢地抬起頭,目光掃過黑暗中一張張或明或暗、寫滿疲憊和饑餓的臉龐。他那張年輕卻仿佛沉澱了太多東西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這群人,從某種意義上,除了隨身空間裡的那些財物,就是他的根基,他暗中的力量源泉。
他沒有言語。隻是無聲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點長時間不動後的僵硬。他走到自己那張藤椅背後靠牆的位置——那裡堆放著他今天來時帶著的一個同樣半舊不新的帆布旅行包。在其他人的視線中,他似乎隻是從那個不起眼的旅行包底層摸索著。
然而,隻有江奔宇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他意識深處,如同開啟了一個隱秘空間的閘門。那個隨身攜帶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空間”,是他壓箱底的秘密和最後的底牌。意識微微流動,空間內儲存的部分食物品被無聲地“轉移”到了旅行包內部。這些熟食,都是他平時在家煮熟放入隨身攜帶空間裡的,用油紙仔細多層包裹好後存放起來的。味道未必絕頂,但在這個年代,是救命管飽的硬通貨,但這也讓江奔宇暴露自己最秘密的秘密的風險。
他轉過身,手裡已經托著幾大包鼓鼓囊囊、透出誘人油光的油紙包。分量極重,他抱在臂彎裡顯得有些吃力。一股極其霸道的、混合著油脂和濃鬱香料氣味的肉香,毫無征兆地、野蠻地衝破了屋內的煙草和黴味!它像一把鉤子,瞬間鉤住了所有饑餓的靈魂!
“嘩啦啦——”
幾乎就在肉香彌漫開的下一秒,之前躺著的、坐著的、半睡半醒的所有人,像被施了魔法,齊刷刷地睜開了眼!黑暗中,無數道綠幽幽的目光如同餓狼,死死地聚焦在江奔宇懷裡那幾包油紙上!吞咽口水的聲音瞬間連成了一片,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愣著乾什麼?”江奔宇的聲音依舊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接過去,分了。墊墊肚子,天亮好有力氣做事。”
話音未落,離得最近的李大偉,“多謝老大!”他喉嚨裡咕噥一聲,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鬼子六也不知何時幽靈般出現在桌邊,動作迅捷無聲。張子豪沉穩地接過另一包。何博文推了推眼鏡,動作有些顫抖地接住遞來的小一點的一包。就連桌子底下的兄弟也慌忙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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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紙撕開的刺啦聲此起彼伏,像是奏響了某種原始而熱烈的樂章。金黃酥脆的皮脂下是深褐色的、大塊緊實的熟肉!有醬紅色的鹵肉,有帶著炭火焦香味的烤物,甚至還有一些筋道的鹵下水。那股濃鬱的、足以讓人靈魂出竅的肉香,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沒有多餘的客套,沒有虛偽的謙讓。幾十雙沾染著塵土和泥垢的手,急切而小心地伸向油紙包裡的食物。這一刻,什麼斯文禮儀,什麼小心謹慎,都被最本能的求生欲望拋到了腦後。他們大塊撕扯著散發著致命香氣的肉,用力地咀嚼著,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沉悶而滿足的吞咽聲和牙齒切割食物的聲音成了此刻最動聽的旋律。
食物不僅暖了胃,更暖了心。角落裡那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在油光中漸漸柔和下來,眼中那份因為這幾天風聲緊而產生的陰鬱和戒備,在食物的慰藉下暫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卻真實的滿足感和對給予者的、更深沉的感激。江奔宇默默地看著,自己也拿起一塊鹵肉,緩慢而專注地吃著,感受著脂肪在舌尖融化的力量。這股力量,在黑暗中靜靜流淌,支撐著他們渡過這最難熬的後半夜。
困意終於在飽腹感的催動下如潮水般更加洶湧地襲來。沒人再說話,隻有極輕微的咀嚼餘韻和最終歸於沉寂的呼吸聲。兄弟們各自找到了相對舒適的位置,沉沉睡去。
長條桌下,鼾聲變得平穩而深沉;角落裡的身影,也終於鬆弛了緊挨的筋肉;抱著算盤的何博文在滿足的歎息後沉入夢鄉,隻有覃龍,即使在睡夢中,身體依然保持著一種易於彈起的姿態,右手裡還下意識地捏著一小塊啃乾淨的骨頭,似乎隨時準備應對危險。
江奔宇沒有睡。他重新坐回藤椅,靠背的竹條發出微弱的呻吟。他沒有閉眼,隻是靠在那裡,任由藤椅承受他全部身體的重量。黑暗中,他的眼睛異常明亮,如同兩顆沉默的星辰。窗外無星無月,漆黑的夜色濃得仿佛可以擰出墨汁。然而對時間極其敏感的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黑暗正在一絲絲、極其緩慢地稀釋——它在掙紮,它正在走向儘頭。黎明,就要來了。
時間無聲流動。不知過了多久,窗縫裡透進的墨色,悄然滲入了一縷極其微弱的灰。它極其纖細,如同初生的菌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黑夜將儘。
灰白的絲線逐漸增多、變亮,最後凝聚成一種稀薄的、朦朧的魚肚白色,籠罩了整個東方。窗外的景物,從純粹的漆黑混沌,逐漸顯露出模糊的、水墨畫般的輪廓——低矮錯落的房頂、遠處田野起伏的曲線、光禿禿的樹枝張牙舞爪的剪影……
無需鬨鐘,無需呼喚。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被撥動了。角落裡、桌子下、靠牆處,熟睡的身影開始無聲地蠕動、伸展。揉搓惺忪睡眼的,用力甩動僵硬脖頸的,壓抑地打著巨大哈欠的……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蘇醒過來。這是長期暗中在危險邊緣生存養成的生物鐘,對安全時刻的本能感知——天將亮未亮的時分,正是行動的相對好時機。室內殘留的肉香早已被清冷的晨氣和揮之不去的煙味取代,昨夜的溫飽如同一個短暫的夢境。
大家默契地、悄無聲息地開始整理。穿好半搭在身上的外衣,係緊鬆垮的褲帶,將充作枕頭的衣物拍掉並不存在的灰塵重新裹起。沒有言語,隻有眼神在微弱的天光中飛快地交彙,傳遞著未儘之意和再次確認的決心。動作迅速而輕巧,仿佛一群經驗豐富的刺客在清理臨時據點。
江奔宇也站了起來。藤椅發出輕微的解脫聲。他活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有些發麻的肩背,眼神清冷,如同打磨過的寒冰,昨夜的疲憊被徹底壓入眼底深處,銳利的鋒芒重新在瞳孔中凝聚。他走到門口,拉開門閂,沒有立刻推開。一股潮濕清冽、帶著泥土和初秋氣息的涼氣撲麵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側耳凝神,仔細傾聽著屋外街道上最細微的聲響。世界依然安靜,隻有遠處零星傳來的幾聲雞啼,以及更遠處碼頭上船的微弱轟鳴。
差不多了。
他拉開門,清冷的晨風瞬間湧進房間,衝散了最後一縷滯澀的煙氣。光線驟然增強,魚肚白的天幕下,小鎮郊外破敗的屋瓦、斑駁的牆壁都清晰可辨。江奔宇轉身,麵對著室內十幾個整裝待發、如同即將奔赴不同戰場的士兵般的兄弟。
他的目光像磐石一樣掃過每一張臉。聲音不高,穿透清晨的冷冽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會議室:
“按著開會時說的。”
他停頓了零點幾秒,似乎在用眼神給每個人敲下烙印。
“分頭行事。”
又是一次停頓,語氣加重:
“給我記住——”
他驟然提高的音調,如同淬火的鐵器劃破寂靜:
“低調!低調!!再低調!!!”
每一個“低調”都比前一個咬得更重,錘擊在每個人的心頭。“要像影子一樣潛入大地!要像空氣一樣消失在人前!彆貪功!彆冒進!安全,把事做成,比什麼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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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
“知道了,老大!”
“放心!”
低沉而堅定的回應立刻響起,如同暗夜裡整齊的鼓點。無需多餘言語,江奔宇的眼神和最後那句近乎警告的叮囑,已經將當前的險峻形勢和行動的最高準則烙印在每個人的神經上。他們深知,此刻的一絲疏漏,在這形勢下,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眾人紛紛側身,魚貫而出。每一個身影在躍入門外的天光前,都微微頓住,向門內那個孤獨矗立的年輕身影投去深深的一瞥——那眼神裡包含著無言的承諾、全然的信服和深刻的關切。然後,便敏捷地融入泛白的晨曦中,如同水滴彙入溪流,迅速四散開去,向著各自的目標方向急步而去,身影在狹窄街巷的拐角處接連消失,隻留下漸漸遠去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空寂的巷弄裡回蕩。
轉眼間,擁擠嘈雜的會議室徹底空了。隻剩下散落在地上的煙屁股、幾個揉皺的廢紙團,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儘的、混合著昨夜食物氣息的、屬於這群邊緣者的獨特氣味。涼風從敞開的門肆無忌憚地灌入,帶走最後一絲暖意。
江奔宇輕輕帶上吱呀作響的木門,回身,目光在瞬間清冷的空間裡快速掃過,確認沒有留下明顯的個人物品痕跡。他提起門口靠著的自行車——那輛擦拭得還算乾淨的“鳳凰牌”二八大杠。覃龍和何虎也各自扶起了他們的車,都是保養得當的交通工具。
“老大,走吧?”何虎低聲問,他平時話語不多,眼神沉穩,此刻警惕地觀察著巷子兩頭。
江奔宇點了點頭,沒有言語。三人默契地抬腿上車。自行車軸承摩擦的聲響在空曠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他們輕點車閘,控製著速度,讓車子保持一種既不會太快引人注目,又能迅速遠離此地的平穩前行。三人形成一個小型的三角形前進隊列,江奔宇在前,覃龍在左後,何虎在右後,保持著既能隨時呼應又便於觀察周圍環境的陣型。
車輪碾過冰冷的、鋪著露水的石板路和碎石子土路,發出規律的“沙沙”聲。清晨的涼風順著領口、袖口不斷往身體裡鑽,刮得臉上生疼,也讓人無比清醒。街道兩側的房屋緊閉門窗,隻有零零星星的炊煙升起,小鎮還在沉睡的邊緣。偶遇一兩個早起匆匆趕路的身影,也都是埋著頭快步疾行,如同驚弓之鳥,對擦身而過的騎自行車者根本懶得抬頭多看一眼。
三人默默地騎著,隻有車輪聲和呼吸聲在寂靜中相伴,警惕的神經卻如同拉滿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鬆。就怕被某積極分子當政績抓了起來。
騎行了大約半個鐘頭,天際線已經從魚肚白變成了泛著玫瑰金的淺橙。朝陽即將衝破地平線的束縛。兩旁的田野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蕭瑟的輪廓,光禿禿的田壟,幾棵孤零零佇立的老樹,路邊枯黃的野草上凝結著晶瑩的露珠。遠處村落的影子已經清晰可見,房頂上的煙囪零星冒出稀薄的白煙——早起的人們開始為一天的勞作做準備了。
村口的輪廓就在前方百十米處,一條蜿蜒的土路連接著外麵通往鎮上的砂石路。在村裡早起的狗吠聲已經隱約可聞的時候——
騎著車在最前的江奔宇突然猛地“嘶”了一聲,身體瞬間繃緊!他雙腳本能地脫離腳蹬,腳尖點地試圖穩住車身。劇烈的、絞索般的絞痛毫無征兆地從他腹內深處炸開!那疼痛來得極其迅猛而猛烈,如同有無數根針在腸內拚命扭轉!
冷汗瞬間從他額角滲出,在冰涼的晨風裡顯得格外刺眼。他強忍著巨大的不適,一邊控製著隨時可能翻倒的自行車,一邊猛地向右一拐,將車子停在路邊一棵歪脖子老樹下。他一隻手狠狠捂住小腹,另一隻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車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老大?怎麼了?!”緊跟其後、反應極快的覃龍立刻捏閘急停,兩腳叉地穩住車身,聲音帶著驚愕和關切。何虎也迅速停車,警惕地環顧四周後,快步上前查看。
江奔宇的臉色在微亮的晨光中顯得灰白,緊咬著牙關,太陽穴青筋隱隱跳動。劇痛讓他一時說不出話,隻能艱難地抬起頭,說道“拉…肚子,急需解決”,同時用眼神示意著腹部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