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暑氣未褪,西邊天際燃燒著最後一片絢爛的晚霞,將江家小院染上一層朦朧的橘紅。灶房裡飄出柴火飯特有的焦香,混著院子角落裡薄荷和艾草的氣息。幾隻歸巢的麻雀在屋簷下嘰喳兩聲,又歸於平靜。這裡是遠離喧囂城鎮的古鄉村,日子像流淌的小河,平靜中帶著為生計奔波的漣漪。
江奔宇坐在門檻上,汗濕的粗布背心緊貼著他結實的脊背。下班回來後去地裡乾活,他剛從自留地裡回來,鋤頭還倚在牆角,沾著濕潤的泥土。許琪端著半盆剛洗淨的茄子和青椒從後院走來,水珠順著盆沿滴落,在泥地上洇開幾朵小梅花。她瞥了一眼江奔宇,將盆放在堂屋中間的方桌上,撩起圍裙擦了擦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小宇,看你這一腦門汗,水井邊涼快著呢,去衝衝。”她頓了頓,眼神認真起來,聲音也壓低了些,“說說,今天你去縣裡……跑了一天,可打聽到了點啥沒有?那邊的成衣……當真像你之前猜的那麼有‘搞頭’?”
江奔宇抬起頭,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映得他眼角細微的皺紋也清晰可見。他的眼神疲憊卻透著灼熱的光,像蓄力的炭火。他沒立刻起身,而是從門檻下隨手撿了根草莖剔了剔指甲縫裡的泥,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飯菜與草木香氣的空氣,這才開口,聲音帶著奔波後的沙啞,但字字清晰:
“打聽到了,許姐。何止有搞頭,縣裡供銷社、百貨大樓、還有那些零散的小攤子,我差不多都跑了個遍。真沒想到啊……”他頓了頓,仿佛在回味當時的震驚,“縣裡的成衣價格,看著標價不高,但細細算下來,那水分……嘿!”他嘴角牽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堂屋裡光線逐漸變暗。灶房的火光透過門縫,在泥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影。他的妻子秦嫣鳳,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女人,聞言也停下了動作,側耳傾聽。正在門外水缸邊舀水衝腳的覃龍,也抬起濕漉漉的褲腿,探頭進來。
“整體是低,”江奔宇的聲音在昏暗的堂屋裡顯得格外沉穩,“可架不住‘低’是麵上的,裡頭的門道深著呢。那價碼兒,全看料子是啥,啥款式,上下能差出幾座山去!”他的手指在空中虛點著,像是在展示一件件無形的衣服,“我把大概摸清楚的,歸攏歸攏,算這麼幾類吧——”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做一份重要的彙報:
“頭一等,就是老百姓最常穿的普通布料成衣。”江奔宇的聲音在微暗的堂屋裡清晰有力,每一個價格數字都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敲擊著傾聽者的心。“供銷社的櫃台上,擺得最多的就是這些:棉的確涼的男式襯衫,料子粗點,但洗幾水也還算板正,一件差不多……十塊上下。那種工人兄弟常穿的勞動布夾克衫,厚實些的,也得摸到九塊十塊。最普通的卡其布褲子,不分男女,樣式看著都差不多,都得八塊起步,齊整點的要十塊錢一條。”他說到這裡,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膝蓋上磨得發白的卡其褲,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在靜默中格外清晰。
“第二類,帶點禦寒勁兒的。”他的目光掃過許琪和秦嫣鳳,注意到她們身上洗得發白、打著手工補丁的罩衣。“舊棉花絮的棉襖,彆看舊,暖和。新的?價格就蹭蹭往上漲。那種薄棉短襖,現在穿不著了,但價格在那裡擺著——十五塊錢打底!厚實的、能頂零下寒風的棉襖,或者裡頭襯了薄絲棉的,那就奔著二十五、三十去了!至於日常穿的單罩衫,”他朝她們努努嘴,“這種季節穿的,就是長袖單衫子,也要十塊錢出頭,十三四塊是常價。你說說,這棉花、這布料,真值這麼多?我覺得虛!”
“第三類就厲害了,高檔料子。”江奔宇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點,帶著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語氣,“就一個字,貴!真他媽貴!跟前麵那些簡直不是一個地界裡的東西!就說那叫‘呢子’的厚料子,也不知道是啥毛紡的,摸著手感是厚實、密匝。我親眼看見百貨大樓一個櫃台上,標著一條男式的‘全毛花呢’褲子,那價格牌……嘖嘖!”他咂了一下嘴,仿佛那價格牌燙了他的眼睛,“二十七塊三毛!就一條褲子!還有更嚇人的,一件男式的呢子短大衣,深灰色的,料子看著是真不錯,長度剛到屁股下頭,袖子還帶扣絆……我問了問售貨員,人家眼皮都沒抬,‘七十七塊五!’。嗬!頂普通人多少個月的工資了?”他苦笑搖頭,那價格帶來的衝擊感真實而強烈。堂屋裡的呼吸聲似乎都輕了,隻剩下灶膛裡柴火輕微的劈啪聲。
“再就是單看上身下身的行市。”江奔宇頓了頓,似乎在回想各個櫃台的細節。“先說上衣。最便宜的,是那種普通的純棉單衣,夏天穿的那種薄汗衫子,樣子簡單,沒啥裝飾,一件……七八塊吧。比它好點兒的襯衣,長袖的,料子稍微細密點,素色的也得要個三四塊錢。但是!”他話音一轉,帶著點揭秘的味道,“‘的確良’的,這就值錢了!不管是襯衫還是啥彆的上衣,隻要沾了這料子,價格立馬不一樣。一件的確良的男式長袖襯衫,白的、藏青的、淺藍格子的,顏色挺鮮亮,摸上去滑溜溜、挺括括的——十一塊、十二塊!妥妥兒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看向秦嫣鳳,“你知道那種深藍、藏青,‘的卡’布吧?料子比勞動布細密些,比卡其布挺括,有點像哢嘰布?就用那種料子做的男式青年裝、中山裝式樣的上衣,那價格……”江奔宇眯了眯眼,“二十三四塊往上!摸著料子是厚實,挺有型,可這價……我在人家櫃台前站半天,就看到一個穿著像是乾部模樣的人,眼皮沒眨地買了件收腰的‘的卡’青年裝,二十五塊八!還有那個‘棉的確涼’的襯衫,其實也不算啥高級貨,就是棉布混了點化纖,有點的確良的感覺但不全是,摸著厚實點,抗皺好些,這種也要十塊錢左右一件。”
他頓了頓,總結道:“這上身,最便宜的純棉汗衫也得七八塊,襯衣三四塊,好料子就十一二三,的卡能到二十開外。棉襖就不說了,剛說過,十五到三十不等。咱要是能做點這種‘的確良’或者純棉的單衣、襯衫,稍微好點樣子,就算價格定在中間,隻要比供銷社便宜三五塊,那不也是搶手貨?”
“再說褲子。”江奔宇的手指虛點著自己的腿,“下盤的行市也差不多。最基礎的純棉長褲,男式女式都算上,黑色、軍綠、藏青的那種直筒或者微錐的褲子,一條五六塊。看著不起眼,勝在便宜。好點的卡其布褲子,顏色、料子比純棉的顯得‘高級’點,也更耐磨、挺括些,一條得十塊錢上下!跟普通卡其褲子一個檔。這上下身加起來,一身最簡單、最普通的粗布衣服,也得十四五塊了!要稍微好點,一身沒個二十塊下不來。一個壯勞力一個月才掙多少工分?年底分紅能兌幾個錢?這衣服穿身上,可不就是錢穿身上?”
長長的一串價格信息從他嘴裡清晰有力地流淌出來,不帶半點含糊。每一個數字背後,都隱含著他對縣城的細致觀察和對供銷社物價牌的深刻記憶。
“嘶……”一直倚在門框邊的秦嫣鳳倒抽了一口冷氣,臉上的驚愕怎麼也掩不住,她下意識地重複著,“縣裡……賣這麼貴?”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目光在江奔宇和那模糊的虛空之間來回切換,仿佛看到了普通家庭辛苦攢了一年的幾張鈔票正飛速變成幾件單薄的衣物,又像是看到了某種隱秘的、閃閃發光的機會。這和她記憶中省吃儉用幾年才置辦一身行頭的經曆反差太大了。
胳膊下意識地緊了緊,秦嫣鳳的眼神複雜:有對高價的震驚和本能的抗拒,有對一家老小穿著的憂心,但更深層處,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丈夫描繪那“差價”可能性的期盼悄然升起。
側著身子、一隻腳還踩在水缸邊泥地上的覃龍,此刻也完全扭過頭來。他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如同嗅到獵物的夜梟。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把濕漉漉的腳丫子踩回地麵,站直了身體,泥水順著腳跟流下幾個小泥點。他盯著江奔宇,似乎在確認老大臉上每一寸表情,要從那疲憊和沙啞的聲音裡挖出更深層的信息。這消息,有點意思,不僅僅是價格貴,是貴的離譜和那巨大的利潤空間。老大親自跑幾處,這情報,絕對有分量!
江奔宇感受到兩道截然不同卻又同樣聚焦的目光:妻子是帶著煙火氣的震驚和隱憂,兄弟是帶著野性的興奮和探究。他重重地點了下頭,肩膀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仿佛擔著巨大的壓力,也承載著巨大的決心。
“貴!”他斬釘截鐵地肯定,聲音不大,卻像錘子敲在鐵砧上,篤定而沉重,直接回應了秦嫣鳳的疑問。“貴!而且是板兒上釘釘的貴!一點兒不摻假!”他迎著覃龍逼視的目光,沒有半點閃躲,“今天後半天,縣中心的百貨大樓、西關的供銷社老門市部、火車站邊上擺小攤的集散區,我鑽了個遍。問價,看貨,跟人搭話,旁敲側擊。每個點我都看了好幾家,問的人家售貨員都快煩了。”他苦笑了一下,隨即眼神更加銳利,“結果?高度一致!差個一兩毛頂天了,大數上,就按我前麵說的那個譜來!彆抱幻想,這價錢……它就是縣裡現在的行市!甭管是擺在玻璃櫃台後頭受待見的,還是扔在角落裡起皺的,隻要是掛在牌兒上賣的,新成衣,就這個價!”
他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冷冽的、揭露地下秘密的意味,補充了一句重磅炸彈:“還有更邪乎的!我還去……嗯,稍微‘轉了轉’那些不掛牌的地方……”他沒有明說“黑市”,但那眼神和語氣誰都懂。“那地方更他媽嚇人!一樣的東西,比如一條普通的卡其褲子,百貨大樓掛牌十塊,‘那裡頭’敢要你十六七!一件普通的棉布白襯衣,供銷社裡賣八塊,‘那兒’直接翻個番還多!還‘俏’得很,一副愛要不要的架子!為啥?緊俏唄!布料難買,沒布票更難搞!”
他把“沒布票”、“緊俏”幾個字眼咬得特彆重。這話像一塊燒紅的鐵投入冷水中,瞬間激起滋滋作響的反應。堂屋裡三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無形的電流在昏暗的光線中劈啪作響。震驚徹底退去,一種更加清醒、更加赤裸的認知浮上心頭:縣城的成衣不僅貴,而且這貴背後是由計劃經濟的壁壘和物質匱乏的黑洞共同構成的巨大商機。這已經不僅僅是感歎“貴”,而是確認了一個堅硬的現實——有需求,有巨大的需求,而且是願意為短缺和便利付出溢價的剛性需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最後的添補徹底擊碎了秦嫣鳳心中對合理價位的最後一絲幻想,隻剩下冰冷的現實和隨之湧起的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既然他們能賣這麼貴,憑什麼我們不能試著分一杯羹?覃龍臉上的興奮則完全不加掩飾了,他搓了搓手,咧著嘴無聲地笑了笑,仿佛已經看到錢在招手。
仿佛呼應著這湧動的暗流,廚房的灶膛火猛地躥高了一下,照亮了灶口一小圈昏黃的光暈。
“那感情好啊!”
許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果斷,瞬間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驚得屋簷下幾隻剛安靜下來的麻雀又撲棱棱飛走了。
“‘風隨楊柳千絲綠,水傍桃花萬點紅’,”她引了一句不知是俗語還是戲詞的話,眼睛亮得驚人,掃過秦嫣鳳和覃龍,最後定在江奔宇身上,“人家願買,咱們願做!兩下湊巧!宇弟,嫣鳳妹子,阿龍,我剛不就說了嗎,這事有門兒!”她此刻顯得極其有擔當,手再次一擺,聲音急促卻充滿力量:
“彆的事兒先甭操心,先說‘人’!上午我趁去河邊洗衣裳的工夫,跟後山坧那幾家的媳婦、姑娘們都悄悄聊了聊。起頭我還擔心人家嫌不務正業,或者怕惹閒話啥的。嘿!結果!我這話剛一透,就有好幾雙眼睛亮起來!特彆是冬梅、巧雲她們幾個,家裡人口多,工分少,分到手裡的錢糧緊緊巴巴的,早就想找個能貼補家用又不耽誤做飯喂豬的活計了!”
她語速快得像竹筒倒豆子:
“巧雲男人在縣裡水泥廠,半年才回來一趟,她一人拉扯倆娃,針線活兒是出了名的細致,縫補漿洗都是好手!冬梅剛嫁過來一年,夫家分家就分了點薄田,日子過的也難,但人踏實能吃苦!還有柱子他娘,手快眼利,手腳麻利得很!都說好了,隻要咱招呼一聲,隨時能上手!彆的啥都不圖,就給咱做衣服,管一頓中午飯,按件計點公分或者錢,都行!反正都信得過咱家宇弟!這事,我看能成!”
許琪臉上洋溢著一種“我就說能行”的篤定和找到幫手的興奮。江奔宇聞言,眼中那團火“騰”地一下燃得更旺了。他猛地站直了身體,背心下的肌肉輪廓在光影裡清晰地起伏。今日來奔波、打聽、謀劃的疲憊仿佛被這股確認的力量衝散了不少。
“嗯!”他重重地吐出一個字,像悶雷滾過胸腔,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心。“很好!許姐你這事辦得真地道!搭好了台子,咱就得唱戲!”
他目光炯炯,掃過妻子秦嫣鳳和覃龍,像是在分兵派將:
“鳳兒,許姐,”他看向兩個女人,“咱們不能等!明天,就從明天開始!先乾起來再說!摸著石頭過河!反正咱們屋裡……”他頭一偏,目光投向堂屋角落被一塊舊花布半蓋著的那台黑色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縫紉機——那是前段時間買來的二手縫紉機,是整個村子裡除了大隊部裁縫李老頭那兒之外唯二的存在,在秦嫣鳳手裡,是寶貝,也是維持全家體麵的關鍵工具。“家裡現成就有縫紉機!放著也是放著,彆讓它生鏽了!改天我把鎮上茶攤那幾台也拉回來。”
他的決斷乾脆利落,帶著創業初期特有的勇猛和緊迫感:“咱們得試著乾先!小鍋飯煮上了,香味兒總能飄出去!”
“好!”秦嫣鳳幾乎是立刻應聲,臉上還帶著對高價的餘悸,但已經被這立刻行動的決心所感染,“聽你的!許琪姐,咱倆明早就去備料?”
“成!”許琪乾脆地答應。
“老大!”站在門口的覃龍一直抱著胳膊聽著,此刻見縫插針地開口,臉上帶著他特有的、有點吊兒郎當又無比可靠的笑意,“我這頭……嘿,也談得差不多七八分了。”他撓了撓後腦勺,“就是……有點小小的‘偏差’,得跟你稟報稟報。”
江奔宇聞言,正伸展準備活動的胳膊頓了頓,敏銳地轉過頭來,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覃龍臉上那點“小偏差”的影子:“哦?怎麼個說法?”他直接問道,語調下沉了幾分。覃龍辦事向來穩妥,他說有偏差,那必然是需要重視的情況。
覃龍往前蹭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像在講什麼秘密:
“偏差就是……嘿嘿,其實不是壞事。就是現在咱隊裡這個情形……有點變了。‘包工包產到組’了嘛,大夥兒手腳利索,起早貪黑的勁頭上來了!像‘打豬草’、‘割牛草’、‘除草’、‘淋水’、‘挑糞’這些‘濕活、臭活’,那都是‘硬指標’,乾完就沒了!計件工分,做完拉倒!”他兩手一攤,模仿著乾完活的輕鬆勁兒,“有些人手腳麻利著呢,特彆是幾個愣頭青小子和那幾個急著下工接娃的媳婦們,那牛草割得飛快!豬草也按斤兩計工分,多勞多得嘛!現在太陽還老高呢,後晌三四點就能把大隊裡分派給自己的那點活計乾得溜光水滑!那剩下的時間……”覃龍眼睛眨了眨,帶著點狡黠,“不就是可丁可卯的‘自己時間’了嗎?”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說到這裡,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江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