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斜斜地灑在村口那片剛翻過的土地上,泛出細碎的金光。
孫濤騎著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車鏈偶爾發出“哢啦”的輕響,他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滑,剛在村口問了大爺才找到這裡。
繞過一片樹苗成排的池塘,一棟嶄新的紅磚瓦房猝不及防撞入眼簾,仿佛凝固了這荒寂山穀裡全部的光——它矗立在幾間低矮的土坯房旁,紅磚牆砌得筆直水滑,上下樓一排大玻璃窗在朝陽的天光下灼灼生輝,遠遠就看見江奔宇正站在新蓋的房子前打量著什麼。
孫濤連忙捏了捏刹車,車子“吱呀”一聲停在院門口,他跳下來撐好車,顧不上擦去淌進眼裡的熱汗,目光被那座兩層龐然的建築牢牢攫住了,口中喃喃自語叉著腰喘了好一會兒,才揚聲喊道:“宇哥,沒想到你真在這蛤蟆灣啊!要不是一路問碰到的路人,我到前麵那個村子都找不著地方!宇哥?乖乖!原來路人說的你建兩層新房這事真啊?”
房簷投下陰涼的角落,江奔宇正蹲在那裡按著房屋圖紙查看現場實際情況,聞聲抬頭。他的神情在見到孫濤時由專注轉為意外,最後笑道:“今天吹的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上來了?”
孫濤幾乎沒聽見他的調侃,眼神還死死膠著在那氣派的磚牆上,言語脫口而出:“宇哥……彆說是把你那站裡買斷工齡、最後落袋的那些錢,都砸進這棟房子上了吧?”
江奔宇毫不在意地笑了,聲音裡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坦然:“掏得乾乾淨淨,一分沒剩下。連龍哥那邊也是。”
“為什麼啊?”孫濤的聲音繃緊了,他的不解如村口那條渾濁的河道,表麵漂浮著生活碎屑,底下深流暗湧著無數不可言說的情緒。“憑你的腦筋手段,在哪個衙門廠子不能混得風生水起?”
陽光斜穿過新屋簷下整齊的梁柁影子,在兩人沉默的空隙間寂靜流淌。江奔宇目光悠遠了一瞬,仿佛望見了院牆之外的煙塵大路,腦海裡出現一個需要庇護的身影。隨後,那深邃的眼眸重新對上孫濤探究的目光:
“真想知道根底?”江奔宇笑容加深了,是風雷沉澱入泥土後的安寧弧度。
孫濤用力地點頭,連汗水滑進脖領都渾然未覺。
“因為你嫂子——有身孕了。我也不懂,前段時間吃啥吐啥,還動不動說頭暈,誰知道去到衛生院一查發現有了。”簡簡單單描述,在他唇齒間碰出金玉之聲。笑意緩緩彌散開來,覆蓋住他眼角的細紋:“所以我得陪著她。”
這並非輕飄飄的辭行理由,裡麵每一粒浮塵都沉澱著某種割舍。孫濤怔了片刻,目光反複在江奔宇篤定的臉上盤旋搜索,試圖穿透那份堅如磐石的平靜:“宇哥,這話我最多隻信一半——放棄外麵那些風浪,心甘情願紮在這泥巴地裡?沒有人能真正推開那扇門後的熱鬨!你是什麼人,我心裡清楚得很!”
孫濤對江奔宇暗中做得那些生意,一概不知,所以江奔宇也不慍不怒,手輕輕拂過紅磚冰冷而粗礪的紋路。這磚牆仿佛是他替還未見天日的嬰孩壘砌的堡壘,堅固沉默。“這話,鳳兒也問過我。”風卷過簷下,吹動他新添了風霜痕跡的鬢角,“你是喜歡這鄉村的日頭泥土,還是想念城裡煙囪下的人聲?”
“嫂子……她選了什麼?”孫濤聲音裡的急迫,像是緊緊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試圖在答案裡尋覓自己內心喧囂的同類回響。
“她呀——”江奔宇的聲音陡然柔軟鬆弛下來,像簷下剛剛融化的第一滴春水,“我們倆,其實都覺得這鄉下日子有根,風吹著自在。”他略一停頓,眼神投向二樓緊閉的窗扉,那裡藏著一個新世界的心跳:“可孩子快來了,她攥著我的手說,她選外邊——為了這小東西將來站在十字路口,能多點挑揀的餘地,能邁得開腿往更遠的亮堂處走!”
“那眼下,現在……”孫濤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透著一股小心翼翼。
“眼下?”江奔宇笑了,那笑容裡有一種豁出去之後的無比開闊。他指腹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磚縫,像在撫摸未來的年輪。“我跟她定了,等娃娃落地,紮下根,長到能搖搖晃晃喊聲爹娘的時候……我們就把腳挪出去。再回來——”他眼角的皺紋在笑意裡舒展又聚攏,仿佛看見了風雪鋪滿的遠方路,“估摸著,得白頭年老嘍!”
孫濤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嘴巴微張著,臉上交織著不可置信和某種尖銳的刺痛:“宇哥,就為這個……你要在這四麵土牆村裡守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隨緣吧!你還沒到那個階段,不能理解家的含義。現在也好呀,趁有空就多看看書,時機到了再說。”那聲音落下,似塵埃落定的印。
話音尚未消散殆儘,一個人影便匆匆過來。
“老大!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打個招呼?”覃龍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眼風先被那巍峨新屋吸去了一瞬,然後才落到兩人身上,“屋子……老大您瞧著還成嗎?有哪裡不合意,我讓他們們再拾掇拾掇?”他身材精悍黝黑,粗糙的手指關節鼓起碩大的老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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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奔宇用力拍了拍新砌的磚牆,聲音飽滿堅實:“按著圖樣,能蓋成這樣已經是讓你們手上的老繭開出的花了!這段日子,辛苦你和那幫人了!”他這所有的安置費,仿佛隻有變成這一磚一瓦、一方安身天地,才算在亂流中尋到了壓艙石。
“您這話說到哪去了!”覃龍黝黑的臉上泛起羞赧的笑意,“老大您定的日子在眼前?”他轉頭望了一眼孫濤,“我的定了下來,還有虎子哥那邊也定了,就等著暖洋洋的好日子一到就搬進去。”
江奔宇抬起頭,早上斜照的陽光曬在紅磚上反著暖光。他沉吟片刻,一字字清晰道:“今天臘月初二,年……就要到了。我就不挑了,就定在年三十那天,搬這新家!百無禁忌!先搬進來再慢慢收拾,這幾天讓他們按照我那草圖畫的的收拾,至於外麵的的院牆,就無所謂了,遲點騰出手再造也行。”那聲音仿佛擲進空穀,傳出沉沉的、不再回頭的回聲。
“知道了,老大!這事虎子,一直在現場跟進!保證按老大畫的圖紙建造。”覃龍說道。
“宇哥,那新家入夥的酒席,辦不辦……”孫濤話未說完。
“不搞那些!”江奔宇斷然截住,他的目光似乎透過院牆看向遠方風煙,神情冷冽下來。“不是兜裡掏不出那點錢,聽說彆的彆地方都開始允許個人擺攤經營了,隻要不是倒買倒賣,人家也懶得理你。外頭風剛有點鬆勁兒,咱們這裡,”他頓了一下,“倒更嚴更緊了。”
孫濤緊繃的臉似乎鬆動些許:“再嚴,也難不住您宇哥啊!鎮上那群戴紅箍的哪能想到,那些花花綠綠的拚色新潮襯衫,原來不過是瑕疵布料的拚貼!”他的聲音壓低,帶著江湖的鬼祟勁頭。
“是啊!”覃龍眼睛放出光來,忍不住加入低語,“老大這手玩得絕!去縣裡製衣廠正經手續收碎布頭,賬目漂漂亮亮——可實際上呢?”他喉頭滾動一下,壓不住那份得意,“咱手裡攥著整匹整匹上不得台麵的瑕疵布,哢嚓裁開,七拚八湊,搖身一變成了挎包、成了圍裙……針線活底下,躲得妥妥帖帖,任憑他革委會裡那些張牙舞爪的爪牙想挑事,抓什麼抓?抓的不過是收碎布頭的條子!”在這瘋狂禁錮一切的年代,連一點瑕疵布頭都如同違禁品,而他們憑著江奔宇的心思手腕,竟在這層層鐵壁之中,鑿開了一道可以呼吸的縫隙。
“夠了!”江奔宇猛地打斷,眉峰聚攏成一個嚴厲的結,像劈入浮浪的水中岩,鎮住了剛剛升起的聒噪和得意。“自己的事兒,藏著幾分光亮,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他抬腳走向那扇尚未貼春聯的新門。
門軸輕響,陰影深處飄出若有似無的草藥微香,像一縷溫柔的羈絆。江奔宇抬頭仰望屋宇,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橫陳其上閃著幽冷金屬光澤的工字鋼梁,覆蓋二樓樓板的鐵皮泛著青灰色澤,最明亮處仍是那些大而嶄新的玻璃窗。他指尖拂過冰涼的鋼鐵,那沉甸甸的觸感浸透骨髓:“龍哥,這些鋼啊鐵啊,還有這些玻璃……老實講,你到底怎麼變出來的?”
覃龍跟進來,仰望著那根根巨梁,像是在回望一段驚心動魄的曆程:“老大,”他聲音放得很低,浸透著敬畏和不易察覺的後怕,“這不是我的功勞——是鬼子六,六子搭的線。”他的目光掠過粗糙冰冷的梁麵:“廢鐵從廢船廠上買來,玻璃也是在船廠撿拾……有些東西,路子邪,是鬼子六那幫子弟兄,硬是從那些船廠的爛船的筋骨裡買出來的寶貝。”
光線穿過窗格在工字鋼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也勾勒出覃龍那混合著泥水、鐵鏽和敬畏的輪廓。他手指指向高處那些明光爍亮的玻璃:“有些撈起來的船窗,小氣,不夠敞亮。按老大您那藍圖的氣派法兒,小的怎麼夠?沒法子,請的老木匠。”他眼底忽而泛起一絲光亮,仿佛重現當初的巧思,“請了老木匠,先按尺寸造個大大的窗框,再小心翼翼把統一大小的玻璃——對著一塊塊嵌進去,拚齊,再用硬木條細細卡死釘牢。這般費心費時,才敢說有老大圖紙裡那‘落地光明’的模樣!您瞧這窗,”他用手比劃著,“推開便是天地,陽光透亮,風穿堂來去!”
覃龍的語調由低抑轉向一種幾乎帶點神采的激昂,那些廢鐵經過他的手、老工匠的手,終於變成了橫梁、樓板,變成了接納未來的光亮窗欞。可江奔宇沒讓他沉溺於這場壯舉太久:
“龍哥,夠了,少說兩句!”他的目光越過兩人,投向門外土路的儘頭:“今天可是咱們蒙鎮的大集日子,錯過時辰,散場了哭都沒地方哭!”
腳步聲雜遝起來,三個人魚貫而出。江奔宇從站裡借來的那輛沾滿泥土的拖拉機就歪斜在牆角突突地喘著粗氣,車廂裡堆疊著色彩紮眼的布匹,正是“碎布頭”名義下誕生的拚色挎包與背心。空氣裡彌漫著棉紗塵土混雜的氣息。
在引擎突然噴出的黑煙裡,三人一個接一個躍入裝得半滿的車廂裡。江奔宇的腳最終落在軟硬交疊的布匹上,他身子隨車輪震動微微搖晃。一片陽光斜射下來,正落在他腳邊一塊布滿不規則暈染痕跡的藍靛色碎布上。陽光撫過那奇特的瑕疵紋路,像是撫過命運的斑痕,映照出幾分異樣的璀璨。江奔宇的視線落在上麵,片刻失神。
遠處,蒙鎮古老的市集輪廓在晴冷冬季的空氣裡隱約顯現,人聲像遙遠的潮汐。車輪碾過凍硬的土坷垃,顛簸著駛過河壩那道隆起的土脊線。就在這一刻,一大片厚雲忽然被風吹薄,金燦燦的光瀑刹那間澆透了原野、土路,還有車上堆積如山的布匹。那些紅藍交雜、紋理粗獷的“次品”被曬得滾燙又明亮。江奔宇半眯起眼,手指卻無意識地碰觸到了布料的紋理深處。
而此刻它們已被雙手和巧思點化為布料的紋路、窗欞的光明,乃至磚牆上每一道沉默而沉重的壘痕,無聲托舉著一個靠山穀而築的鄉村角落上,那短暫而安穩的屋宇。
拖拉機駛下緩坡,車輪帶起的灰塵顆粒在炫目的光柱裡翻騰飛舞,如同無數卑微又倔強的金色星辰升起、沉降。道路另一端,磚瓦窯粗壯煙囪裡噴出的青黑色煙氣正筆直上升,漸漸融入早冬那清冽無垠的天幕。1976年最後的寒氣封凍著地麵,陽光艱難卻執拗地,一寸寸試圖融開這堅硬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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