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並非狂暴呼嘯,而是貼著山坳、繞著屋角、鑽進衣袖和領口縫隙裡流淌的冰涼絲線,絲絲縷縷,悄無聲息地吸吮著人身上僅存的熱氣。
粵北的冬天,以一種纏綿悱惻的冷刻在骨子裡。
江奔宇此刻他站在窗戶前,他深深吸了口這寒浸浸的空氣,喉嚨有些發癢。他眯起那雙被柴油熏得有些血絲的眼睛,望向院外月光下那條蜿蜒下坡的小路。小路兩側不再是北方常見的玉米稈,而是密匝匝的、在冷風中瑟縮的蕉樹闊葉。寬大的葉片早已凍得半黃,葉邊卷曲焦枯,在冰涼而微弱的風撩撥下,互相摩擦著、哆嗦著,發出細碎、粘滯而壓抑的“沙沙”聲,如同病人在寒冬裡的呻吟。小路迅速地隱入被更濃稠的黑暗。天邊烏色的雲層低垂著,似乎在醞釀一場並不令人期待的冷雨。
屋裡橘黃色的煤油燈光映在門口潮濕的土地上,影影綽綽。他收回目光,轉向屋內幾個仍在忙碌的身影。火光微弱但溫暖的灶膛旁邊,空氣都似乎凝滯了,混雜著肉香味的甘甜、土灶的煙灰以及角落裡堆放著的陳年木柴和濕稻草的氣息。江奔宇清了清因寒冷而有些低沉的嗓子,聲音帶著粵北特有的低沉語調,在寂靜的冬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有力:
“虎哥,”他的目光落在剛在灶膛裡添了最後一把柴火的何虎身上。何虎,下巴上粗硬的胡茬也沾著灶灰。江奔宇雖叫他“虎哥”,語氣裡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寸,“你返屋回家)順路,辛苦一趟,送女同誌渠哋她們)返知青點。灶房窗台頂有把手電筒,你攞拿)住。路暗,水坑多,落下)霜結冰,小心腳下。”他把“小心腳下”四個字咬得很重,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夜裡,滑倒絕非小事。
何虎正蹲在地上用力係他那雙洗得發白、沾滿泥巴的解放鞋帶——鞋帶還是用廢舊拖拉機內胎剪的皮筋。聞言,這個粗壯敦實的漢子立刻像繃緊的彈簧般彈了起來,胸脯一挺,喉結上下滾動,嗓門洪亮得幾乎要衝破屋瓦:
“知啦,大佬!放心落肚放一百個心)!保證將渠哋她們)平平安安送到!”他邊說邊大步流星地邁過堂屋門檻,走向隔壁的灶屋廚房)。裹著厚厚藍布棉褲的大腳踩在夯實的黃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噔噔”聲。很快,他捏著那隻裹著紅布套、屁股是黃銅材質的老式“虎頭牌”大手電筒出來了。手電筒沉甸甸的,前麵的玻璃燈罩上還沾著幾抹黑色的煙灰。他撩起棉襖袖口麻利地擦了擦,轉身,對著剛收拾好東西站起身的徐佳琪和其他幾位女知青揚了揚下巴,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行啦,走!”隨即熟練地推上了手電筒屁股上的開關。
一道昏黃卻凝聚有力的光柱,如同傳說中的“捆仙繩”,瞬間刺穿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濕重的黑暗,將飄蕩的夜霧和飛散的霜粒都照得纖毫畢現,也映亮了他呼出的團團白氣。
徐佳琪剛剛將裝著幾包碎布頭。聽見何虎的招呼,她連忙轉過身。她是個典型的南方城市姑娘,骨架纖細,皮膚在昏暗油燈下也顯得白皙,此刻臉頰和鼻尖都凍得微微泛紅。她的聲音帶著上海話的軟糯尾音,還有幾分不好意思的靦腆:
“啊呀,辛苦阿虎哥了!多謝江哥想得周到!噉那麼)我們就先返去回去)囉,明早再嚟來)幫手。”說話間,一陣過堂風猛地從門外灌入,帶著刺骨的陰寒,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雙手交叉著環抱在胸前,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磨出了毛邊的舊藍布棉襖裹得更緊些,嘴裡無聲地“嘶”了一小口涼氣。
“奔宇哥,噉我哋走囉!”
“奔宇哥,辛苦啦!拜拜!”
屋裡的其他幾名女知青——也紛紛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有的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把手指藏進並不厚實的袖口裡;有的把被寒風吹散又粘在冰涼臉頰上的劉海小心地攏到凍得通紅的耳後;還有的急忙把放在腳邊取暖的、灌了熱水的葡萄糖空瓶子拿起來捂在手中。她們的聲音參差不齊地響起,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但無一例外都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和對這小小光亮的依賴。她們都是響應號召來到這偏遠粵北山村的知識青年,遠離繁華喧囂的南方都市,在這貧瘠的山區裡學著適應完全陌生的生活。從初來乍到暈頭轉向,到一點點學會砍柴、挑水、種番薯、喂豬……每一步都離不開這些純樸、熱心的本地青年的幫助。何虎雖然粗莽但心直口快樂於助人,江奔宇更是她們在村裡最信任、也是最有能力和擔當的“主心骨”。在這風如冷刀、路滑泥濘、黑暗吞噬一切的深山冬夜,能有人提著電筒護送一程,那份安全感帶來的暖意,足以抵擋片刻刺骨的嚴寒,深深熨帖著這些城市女孩忐忑又有些孤寂的心。
就在何虎提著電筒,像提著盞引路的燈,招呼著女知青們魚貫而出時,秦嫣鳳的身影從裡屋掀開厚重的藍布竹簾走了出來。她手裡拎著一個用粗厚土布縫製、角上都磨起了毛邊的袋子。袋子沉甸甸的,袋口用結實的麻繩紮得緊緊實實。她把袋子穩穩地放在堂屋中央那張磨得油亮的八仙桌上,解開了繩結。袋子裡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小山一般的番薯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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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番薯乾,是前幾天她和許琪冒著初冬的冷陽,在院子裡忙活了整整兩天才曬成的。原料是生產隊裡分下來給各戶的、品相不好或個頭太小的“等外品”番薯,有些人過來拿番薯換碎布頭,大家交換所需,所以才有了番薯乾,番薯曬乾了就是冬季裡最寶貴的救命口糧之一。每一片都切得儘量均勻,薄厚適中。
經過日曬,呈現出一種誘人的、深淺不一的焦糖色,邊緣微微蜷曲著。在堂屋桌上那盞昏暗搖曳的煤油燈光下,它們閃著黯淡卻實在的光澤,散發著一種樸實無華卻又讓人喉頭忍不住滾動的、源自澱粉的天然甜香。
秦嫣鳳沒有說話,她微微低著頭,幾縷不太聽話的、夾雜著銀絲的黑發從挽得並不十分齊整的發髻旁滑落。她拿起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洗得發白但同樣乾淨的粗布頭,動作麻利地將桌上那一大堆番薯乾分成了幾小堆。每一堆都用布頭仔細地、儘可能多地包裹好,然後在布外用一小截麻繩或稻草莖簡單地係上。她拿著這些分量沉實的“小包裹”,也不看人,隻管一個接一個地、不容拒絕地塞到準備出門的每一個女知青手裡。
“嫣鳳姐!唔使不用)啦!你自己留番留著)食吃)啊!”趙雨婷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推辭。她很清楚糧食的金貴。村裡的口糧,隊裡按“人七勞三”按人口分七成,按工分分三成)分配。知青們工分低,分到的更少。紅薯乾在饑腸轆轆的夜晚、在勞動強度大的農忙時節,是能頂飽、救命的好東西,怎麼能拿江奔宇特意照顧留下的口糧?
“拎住拿著)!”秦嫣鳳頭也不抬,語氣帶著如江奔宇平時講話特有的實在和決斷,手上用力一推,把那份帶著體溫的包裹硬是塞進了趙雨婷冰涼的手裡。粗糙的布頭磨蹭著趙雨婷凍得有些麻木的皮膚。她這才抬頭看了趙雨婷一眼,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睛不大,眼角堆著明顯的魚尾紋,那是長年累月被山風和艱苦生活刻下的印記,但那雙眼睛裡,此刻卻漾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暖意和笑意:“行路咁這麼)遠!肚餓咗餓了)可以頂一頂!我屋企家裡)仲有。同我客氣乜嘢跟我客氣什麼)!”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推卻的分量。說完,她立刻轉向下一位,不管是誰,推辭的話語剛到嘴邊,她就已經把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塞了過去。她的手指並不白嫩,指關節因寒冷和勞累有些腫大,粗糙的指腹上裂開許多細小的口子,還沾著點這幾天洗番薯、曬番薯時滲入的薯粉和泥土,摸上去是溫熱的、略帶顆粒感的、一種勞動者特有的堅韌質感。
女知青們麵麵相覷,心裡既感動又有些酸澀。她們知道嫣鳳姐家裡的沒負擔,江奔宇又有這樣的本事,吃的不會缺,但是她們院子分給她們,所以最終沒人能拗得過那份無聲又強韌的心意。她們握緊了手裡那份溫熱、結實得有些硌手的小包裹,喉嚨仿佛被什麼堵住,隻能低低地、反複地說著:“多謝嫣鳳姐……”“真係辛苦你了……”“下次唔好不要)噉這樣)啦……”
何虎見狀,在門口跺了跺凍麻的腳,搓著冰冷的大手催促:“凍死啦!行得啦走吧)!”聲音在寒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秦嫣鳳把最後一份塞了出去,拍了拍沾著些微薯粉的手,目光落在徐佳琪單薄的後背上,又低聲加了句:“小心啲行小心點走)。”
女知青們這才簇擁著那道光柱,擠擠挨挨地走出了院門。刺骨的風立刻兜頭蓋臉襲來。何虎打著手電走在最前麵,那道昏黃的光在濃得化不開的濕冷黑暗中艱難地開辟出一條小道。腳下的泥土路因白天的冷風和夜裡濕氣結成的薄霜變得硬邦邦、滑溜溜的。他小心地試探著每一腳,不時地回頭,響亮地提醒著身後蹣跚摸索的女孩子們:
“睇住注意)!呢度這裡)有個淺氹水坑),天黑睇唔真看不清楚)!”
“小心啲!呢段路滑,落過下過)霜!我上年差啲差點)撲摔)親!靠左邊啲行靠左邊點走)!”
“徐佳琪!扶住趙雨婷!佢鞋底薄她鞋底薄)!”
女孩們緊跟著那束光,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幾乎凍僵的腳,回應他的喊聲在顫抖的風聲中顯得細弱而單薄:“知啦!”“阿虎哥你慢啲點)!”“好滑啊!”……
江奔宇、秦嫣鳳、覃龍和許琪四個人裹緊了棉襖,站在冰冷的院子裡送行。寒風毫不留情地鑽進衣領袖口,凍得人牙齒都微微打顫。他們沉默地望著那束唯一的、跳動著的光。光柱在村前那條布滿碎石和草根的斜坡小路上緩慢地移動著,像一隻被凍得瑟瑟發抖卻奮力搏擊著黑暗的小小螢火蟲,頑強地對抗著漫天襲來的濃重寒夜。何虎粗獷的大嗓門斷斷續續地和女知青們怯怯的回應聲、踩踏凍土碎石的咯咯聲混雜在一起,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忽遠忽近,最終微弱下去,被村尾那片巨大虯結的古榕樹的陰影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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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嫣鳳抬手把額前被風吹亂的、夾雜著霜絲的碎發攏到耳後,粗糙的手指因為低溫而有點僵硬。她伸長脖子,目光努力地追隨著光柱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幾秒,才輕聲對身邊的江奔宇說:“虎仔心都係幾細嘅心還算細),應該穩陣應該穩當)。”
許琪就在秦嫣鳳身旁半步之遙,她比秦嫣鳳矮半個頭,她沒說話,隻是無聲地向秦嫣鳳身邊又靠了靠,兩個人互相汲取著一點微薄的暖意。寒風把她露在圍巾外的鬢角吹得紛亂,她輕輕吸了下凍得通紅的鼻子。
等那束代表安全的微光徹底消失在村尾大榕樹濃重的陰影之後,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墜入了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與黑暗。村子裡稀疏的幾盞油燈火光,在濕冷廣袤的黑暗中,渺小得像幾粒隨時會被掐滅的螢火。寒風掠過枯草和屋頂,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的“嗚嗚”聲,更添淒清。隻有村頭方向遠遠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狗吠,但很快也被這無邊的寒意吞噬。
江奔宇又凝望了幾秒那黑暗深邃的村方向,眼神深處有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昏暗中閃過,最終還是收回目光。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旁邊覃龍的肩膀——那肩膀即使在厚棉襖下也顯得硬朗、結實,是不會被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