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南方深冬,農曆臘月廿十。時辰已近上午九點,金色的陽光終於衝破了低垂許久的、灰藍色的雲層,吝嗇地潑灑在浸透寒意的大地上。
臘月的霜威不容小覷。空氣沉甸甸的,仿佛飽吸了昨夜露水的寒氣,吸一口進肺裡,都帶著刺骨的冰涼與河灣特有的濕泥腥味。
南方的冷,是浸透骨髓的陰濕,與朔風乾烈的北方截然不同。路旁草木殘存的青綠上,一層薄薄的白霜正隨著陽光的照射,開始緩慢地融化為細小、冰冷的水珠,墜入泥土。
青石板鋪就的舊鎮街麵上,陸陸續續走過些趕早墟的人。穿著厚厚的、打了補丁的棉襖或罩衫,棉帽簷下或纏著舊圍巾的臉頰多半凍得通紅,鼻尖尤其明顯,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一團團飄搖的白霧。
偶爾有趕著沾滿泥點子的老水牛、拖著吱呀作響的木輪板車的人走過,牛蹄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街兩旁低矮老舊的店鋪大多已經開門,木門板卸下,鋪門敞開,露出裡麵同樣冷清卻冒著些許煙氣的內裡。
供銷社門口,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漢子縮著脖子,袖著手,佝僂著背在等待開門,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聲音也被寒冷的空氣吸走了大半能量。
碼頭茶攤那兩扇斑駁的竹門敞開著,門口掛著一個舊竹簾勉強擋風。冬天茶攤也沒人來喝茶,店外的茶桌依舊沒有人在外麵坐,竹棚內空間不大,泥土地麵鋪滿竹木板,陳設簡陋:幾張擦得鋥亮的低矮方桌,幾條厚重的長板凳。
屋子中央,一個砌得粗糙的方形地爐正燒得旺盛。爐膛裡,枯樹枝和曬乾的竹片劈啪作響,鮮紅的火舌舔舐著烏黑的爐壁,散發出陣陣帶著鬆脂和草木清香的暖意。爐子上架著一把大肚黑鐵壺,壺嘴嘶嘶地噴著濃重的白色蒸汽,翻滾的沸水發出“咕嘟咕嘟”的沉穩聲響,像是這寒冷冬日裡唯一活躍的心跳。
爐火旁,兩個人影正搓著手,湊得很近,汲取著這份難得的暖意。
門口光影一暗,一個挺拔的身影裹挾著一身清冽的寒氣走了進來。
“來了!老大!”
一個穿著半舊藍色棉罩衣、身材精悍的小夥子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一股熱切和歡喜。他正是張子豪,臉盤周正,眼神靈活,此刻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他一邊招呼,一邊迅速站起身,從爐火旁拎起那個被熏得發黑的大鐵壺,小心翼翼地往桌上幾個粗陶杯裡添熱水。熱水注入杯中的“嘩啦”聲,升騰起更濃鬱的白汽。他又立刻對著爐火旁稍微年長、表情沉穩的兩人欠了欠身:“龍哥!虎哥!早上好啊!”
“老大,龍哥,虎哥,早上好!”落後一步的林強軍也出聲問道。
跟在江奔宇身後的兩人,正是覃龍和何虎。覃龍個頭高大,骨架寬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色棉襖,袖口磨得油亮,臉上線條硬朗,膚色是常年勞作造就的黝黑,眉宇間帶著一股山裡人特有的沉毅。他聞聲隻微微頷首,從喉嚨裡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何虎身形敦實,麵膛方正紅潤,此刻正使勁搓著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試圖驅散一路帶來的嚴寒。他抬頭看向剛進來的身影,臉上綻開一個樸實寬厚的笑容:“辛苦了,子豪兄弟也早!”。
兩人同時點了點頭,算是和老大打過招呼,又低聲問了好。
江奔宇。他身上罩著一件略舊的深灰色中山裝樣式的棉大衣,衣領豎著,勉強抵禦風寒。身板結實,動作乾脆利落,眉眼間有種超越年紀的沉穩和洞明,舉手投足自有一股說不清的凝聚力。他那雙此刻顯得有些清冷的目光掃過爐火旁的兩人,原本略顯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帶上了幾分笑意:“子豪,強軍,讓你們久等了。”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種能穿透喧囂的清晰和力量感。他一邊脫下那頂沾了些泥點的藍色布棉帽,隨意拍打了幾下掛在門邊的釘子上,一邊快步向爐火走來。坐下前,他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邊坐著的林強軍的肩頭,林強軍正是剛在張子豪招呼時才從隔壁桌站起身的另一個年輕人,個子不高,眉眼間透著南方人特有的精明。
“實在抱歉,”江奔宇一邊在火爐旁最暖和的空位上坐下,將一雙凍得有些發僵的手徑直伸向爐火上方跳動的暖流,一邊解釋道,“原本想著起個大早,蹬我那輛自行車能快些。出門時霜氣太重,車鏈子上都凝了冰珠,推著走不如騎。剛擦乾淨想上路,猛然想起……”他頓了頓,目光看向覃龍和何虎,“這不大後兒,廿三小年,可是龍哥、虎哥喬遷大喜的日子麼?”
“大喜不敢當,就是挪個窩。”覃龍連忙擺手,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靦腆。
“對,就挪個窩!”何虎搓著手大聲附和,臉上滿是興奮的紅光,“比原來那破土坯強點兒。”
江奔宇笑了笑,眼中是真誠的祝賀:“這窩挪得好!大喜事。尋思著,這好歹是新家開火,就算不鋪排,該添置的門神灶爺、鹽糖醬醋,還有幾樣圖吉利的玩意兒,總不能一樣沒有。這鎮上鋪子全點貨色,還都得憑票。我琢磨我們三人那怕騎車子,你們哥倆要買的東西沉,回來路上怕不好帶,再說我那車圈沾了霜也滑得很……乾脆,心一橫,套了村東頭四叔家的老黃牛板車來了。牛車穩當,能裝,就是忒慢!這搖搖晃晃一路,緊趕慢趕,還是耽誤了工夫,勞兄弟們挨凍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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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張子豪放下大鐵壺,佯裝不滿地撇嘴,又立刻換上笑容,“老大,看您這話說的!龍哥、虎哥搬新房,這是天大的喜事!我等這麼一小會兒,算個啥?沾喜氣都來不及呢!”他隨即看向覃龍、何虎,學著戲文裡的腔調,誇張地拱了拱手:“龍哥,虎哥,小弟張子豪,給您二位喬遷大喜,提前道賀!恭賀新居落成,福地生輝,年年有餘,歲歲安康!”惹得覃龍和何虎都咧開嘴笑了。
“恭喜龍哥,虎哥搬新家,住新房!開門大吉,萬事如意啊!”林強軍也緊跟著站起來,規規矩矩地道喜,語氣真誠。
“謝謝子豪兄弟!”
“多謝強軍兄弟!”
覃龍和何虎連聲道謝,臉上洋溢著農家漢子純樸的喜悅。新房對他們而言,遠不止是幾間磚瓦,更是一份厚重的安全感、一家人挺直腰杆的底氣。
爐火燒得旺,五人圍坐。張子豪重新拿起鐵壺,給每個粗陶茶杯都斟滿了滾燙的茶水。茶是山上采的老茶婆子一種粗老茶葉)曬乾炮製的,入口極苦澀,但後味尚可,尤其在冬日裡喝了暖身。覃龍、何虎和江奔宇三人,幾乎是同時伸出粗糲的雙手,湊到茶杯上,感受著那灼熱的溫度,然後十指相互用力地搓揉著凍得發僵的關節指節,發出細微的“咯咯”聲。好一會兒,才各自小心翼翼地端起滾燙的茶杯,捧在手心,讓那份熱力源源不斷地沁入皮肉,煨著骨頭,這才滿足地、深深地喝下一大口。滾燙微澀的茶水順著喉嚨燙下去,一股暖流瞬間在胸腹間擴散開來,驅散了積存的寒意。冰冷的腳趾似乎也在這份暖意中慢慢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