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暮色比往年來得更沉些。下午五點半時剛過,天就已經黑透了,隻有江邊人家零星亮起的燈,在灰蒙蒙的霧裡暈開一團團模糊的黃,襯得江麵上的風更顯淒冷。
江奔宇攏了攏身上黑色的棉襖,領口磨出的毛邊蹭著下巴,刺得人發緊。他站在渡口的石階上,腳下的青石板被江水浸了幾十年,凍得像冰坨,隔著單薄的膠鞋都能感覺到那股寒意。石階下停著艘老舊的木渡船,船幫上的桐油早已剝落,露出深褐色的木頭紋理,縫隙裡還嵌著汛期留下的泥沙。老船夫蹲在船頭抽煙,煙鍋子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咳嗽聲裹著江風飄過來,帶著濃重的濕痰味。
“走了。”江奔宇低低說了一聲,抬腳邁上渡船。木船被他的體重壓得微微一沉,船板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負。
“老大,現在就動?”身後的張子豪緊跟著上來,手裡拎著個鼓囊囊的帆布袋,袋口露出半截用油紙包著的東西。他臉膛被江風吹得通紅,眼神裡帶著點按捺不住的緊張——畢竟是天色剛黑下來,換作旁人,此刻早該圍著灶台忙年飯了,哪會像他們這樣,揣著心思往黑燈瞎火的地方鑽。
江奔宇沒回頭,隻是伸手扶住船舷。冰冷的木頭觸感讓他的思緒更清醒幾分:“就現在。”他轉過身,借著船頭那點微弱的煙光,能看見張子豪和林強軍臉上的詫異。林強軍靠在船尾,手裡把玩著一根削得溜尖的竹片,聞言挑了挑眉,竹片在指間轉了個圈。
“你們跟著我多久了?”江奔宇忽然問。
“差不多半年。”張子豪想都沒想就答。
林強軍也點頭:“打從海灘撿魚那次,就沒跟錯人。”
江奔宇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眼角的皺痕在暗處顯得有些淩厲。“連你們都覺得事發突然,刀疤劉那幫人更想不到,甚至那群水賊也更加想不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麵,霧裡隱約能看見對岸房屋的輪廓,像個蹲在黑暗裡的巨獸,“常人都以為‘乾活’得等後半夜,等巡夜的困了,等狗也懶得叫了。可臘月二十九不一樣,誰不是一門心思盼著過年?要麼醉醺醺地賭錢,要麼摟著婆娘守歲,警惕性最鬆。”
張子豪和林強軍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恍然大悟。林強軍把竹片收進兜裡,往前湊了兩步:“老大說得是。前幾天踩點,刀疤劉的人白天還輪著崗,一到傍晚就往廠門口的小酒館鑽,昨天我還看見他們賭到後半夜,輸了錢還動手打了老板。”
“但還是得小心。”張子豪補充道,伸手拍了拍帆布袋,“家夥都備好了,要是真撞上,咱也能拚一把。”
“拚什麼?”江奔宇瞥了他一眼,“咱是去‘借’東西,不是去拚命。刀疤劉在廢棄紡織廠地下室囤了多少貨,你們心裡有數——那是他準備年前年後倒賣的糧和布,要是硬碰硬,把東西毀了,咱白跑一趟不說,還得惹一身麻煩。”
老船夫這時才慢悠悠地撐起篙,木篙插進江水裡,濺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瞬間就結了層薄冰。“三位小哥,這大過年的,往對岸廢廠去做啥?”他忽然開口,煙鍋子在船幫上磕了磕。
江奔宇沒接話,隻是從兜裡摸出兩個皺巴巴的包子遞過去:“老師傅,麻煩開快點,這是給您的。”
老船夫見他不願多說,也識趣地閉了嘴,接過包子揣進懷裡,用力撐了幾篙,渡船便朝著對岸慢悠悠地劃去。江風更緊了,卷著江水的腥味撲在臉上,凍得人鼻子發酸。
“計劃再對一遍。”江奔宇壓低聲音,“我進去後,你們就去我們停在渡口的漁船上等著。九點整,張子豪去燒船——就燒那些廢棄的木船,我已經在船裡潑了煤油,火一點就著,動靜越大越好。”
“明白。”張子豪點頭,“燒起來肯定能把岸邊的人都引過去,到時候誰還顧得上廠裡的事。”
“還有。”林強軍忽然開口,眼睛在黑暗裡亮得很,“燒船隻能引一時,要是刀疤劉的人反應過來,說不定會回廠查看。我有個主意——等老大出來了,咱再報警。”
“報警?”張子豪愣了一下,“那不是自投羅網?”
“笨。”林強軍拍了他一下,“咱不說是自己乾的,就說看見有人在廢廠偷東西,把公安、革委會、打辦廳的人都叫過來。這三方本來就不對付,一到現場準得互相扯皮,刀疤劉的貨見不得光,到時候他自顧不暇,哪還有功夫追咱?”
江奔宇眼睛亮了亮:“好主意。但必須等我出來再說,要是我沒按時到渡口,你們就撤,彆管我。”
“老大,這不行!”張子豪急了,“要走一起走!”
“聽我的。”江奔宇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心裡有數。現在對表。”
三人都掏出懷裡的舊懷表——都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走時不準,得天天對。張子豪的懷表玻璃碎了,用膠布粘著;林強軍的表鏈斷了一節,用繩子係著;隻有江奔宇的那塊稍微好些,鍍金的表殼已經磨成了銀色,但走時還算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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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七點十分。”江奔宇看著表針,“九點整,燒船。九點十五分,要是我還沒到,你們就劃船走,直接往河東劃,我們在茶攤那兒彙合。”
“知道了。”張子豪和林強軍異口同聲地說。
渡船靠岸時,已經是七點半。老船夫收了篙,說:“小哥,我在這兒等你們一個時辰,要是不出來,我就先走了。”
“麻煩了。”江奔宇說完,率先跳上碼頭。岸上的泥地凍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響。他回頭看了一眼,張子豪和林強軍正往漁船上搬東西,那艘漁船很小,船篷是破的,上麵蓋著塊塑料布,正好能藏人。
江奔宇避開居民街道區,轉身鑽進了岸邊的樹林。樹林裡全是枯樹枝,踩上去“哢嚓”響,他不得不放慢腳步,儘量減輕聲音。樹枝上掛著的霧水時不時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肩上,冰涼刺骨。他走的是一條小路,是這兩天踩點時摸清的,能繞開廢舊紡織廠正門,直接通到後門。
走了大概一刻鐘,樹林儘頭出現了紡織廠的圍牆。圍牆是用青磚砌的,大概兩米多高,上麵爬滿了枯藤,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牆頭上原本插著碎玻璃,現在大多已經掉了,隻剩下幾根鏽跡斑斑的鐵條。圍牆裡麵就是紡織廠,黑漆漆的一片,隻有西北角的一個窗戶裡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應該是刀疤劉的手下在裡麵守著。
江奔宇趴在樹林邊的草叢裡,草叢上冒著水汽,經過風一吹,凍得他的臉頰生疼。他掏出望遠鏡——那是從一個退伍老兵手裡買來的,鏡片有些模糊——仔細觀察著圍牆裡麵。廠子裡很安靜,隻有幾棵老樹的影子在地上晃動,遠處的倉庫門口掛著一盞馬燈,燈光昏黃,照不清周圍的情況。
“沒人巡邏。”江奔宇心裡想,“看來刀疤劉的人果然放鬆了警惕。”他又觀察了幾分鐘,確認沒有異常後,才慢慢爬起來,貼著圍牆往西北角挪去。
紡織廠的後門藏在圍牆的一個拐角處,被一人多高的雜草擋住了。雜草上全是水珠,江奔宇撥開草時,水珠落在他的脖子裡,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後門是用木板做的,上麵釘著幾塊鐵皮,鐵皮已經鏽得不成樣子,邊緣卷了起來,像翻開的書頁。門板上有一道裂縫,從裂縫裡能聞到一股混合著棉絮、機油和黴味的氣息,讓人作嘔。
門旁堆著一堆廢棄的紗錠和紡織機零件。紗錠是鐵做的,上麵纏著些碎棉絮,有的已經鏽成了紅褐色;紡織機附件零件大多是木頭的,有的斷了,有的裂了,上麵布滿了灰塵。江奔宇蹲下身,摸了摸紗錠,冰涼的觸感讓他的手指有些發麻。他又看了看門板上的鎖——那是一把老式的掛鎖,鎖身已經鏽得發黑,鑰匙孔裡塞滿了泥土和鐵鏽。
“看來得用撬棍。”江奔宇從懷裡掏出撬棍——那是他用一根鋼筋磨成的,一頭尖,一頭扁。他先把撬棍的尖端插進鎖扣和門板之間的縫隙裡,然後用手按住撬棍的另一端,慢慢用力。
“吱——”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江奔宇瞬間僵住,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廠子裡沒有任何動靜,隻有風吹過枯樹枝的“沙沙”聲。他等了十秒鐘,確認沒人聽見後,才繼續用力。
“啪嗒”一聲,鎖扣斷了。江奔宇小心翼翼地把掛鎖取下來,扔在草叢裡,然後伸手去推門。門板因為常年沒開,已經和門框粘在了一起,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推開一條窄縫。
“吱呀——”門軸轉動的聲音比剛才撬鎖的聲音還要大,江奔宇心裡一緊,趕緊用手按住門軸,想讓聲音小一點。但已經晚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他甚至能聽見遠處的狗叫了幾聲。
江奔宇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聽著廠裡的動靜。過了大概一分鐘,廠裡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才鬆了口氣,慢慢把門推開,側身擠了進去。
門後麵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兩旁堆著一些廢棄的碎布料。布料大多是灰色的,有的已經發黴了,長出了一層綠色的黴斑。通道儘頭是一個向下的台階,台階是用青磚砌的,上麵長滿了青苔,很滑。江奔宇掏出打火機,打著火,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台階下麵的情況——那是一條磚式的排風通道,通道口很小,隻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
“就是這裡了。”江奔宇心裡想。前幾天踩點時,一個團隊內的成員他從一個曾經在紡織廠上班的老人那裡得知,這個排風通道能通到地下室的倉庫。他把打火機揣進懷裡,從空間裡掏出一根尼龍繩——很結實,能承受幾百斤的重量。他把繩子的一端係在通道口旁邊的一根鐵管上,然後把繩子扔到通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