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們再也顧不上搶米,像是受驚的老鼠一樣四散奔逃,哭喊著尋找更深、更安全的坑道躲藏。
大島也丟下小野,驚恐地鑽進了旁邊的岔路。
山本被爆炸震得跌倒在地。
小野掙紮著爬了過來,帶著哭腔。
“山本大叔…”
山本看著眼前這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少年兵,又看了看地上散落、被無數腳踐踏過的發黴糙米,渾濁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伸出枯瘦的手,山本顫抖著從泥濘中抓起一小把相對乾淨的米粒,塞進小野的手裡,聲音哽咽。
“吃…孩子…快吃一點…做個…飽死鬼…也比…餓著上路強…”
說完,山本掙紮著站起身,拄著那支已經沒用的步槍,踉踉蹌蹌地朝著爆炸聲最激烈的、通往主坑道的方向走去。
背影佝僂而決絕,像一個走向注定結局的、末路的武士。
司令部,本間雅晴的“病房”。
猛烈的炮擊震動讓石壁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武藤章臉色慘白地衝進來。
“司令官閣下!抵抗軍的攻勢非常猛烈!他們使用了重型迫擊炮!”
“前沿…前沿坑道多處被炸塌!勇士…勇士們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了!”
“他們…他們都在潰退!”
本間緩緩睜開了眼睛,炮火的震動似乎反而讓他恢複了一絲清明。
渾濁的目光掃過昏暗的指揮室,掃過牆上那麵沾滿灰塵、依舊懸掛著的膏藥旗。
掃過武藤章那絕望的臉,最後停留在牆角那個被丟棄的、早已沉寂無聲的無線電設備上。
本土…依舊無聲無息。
最後的希望,徹底斷絕了。
本間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對著武藤章說道。
“武藤君…扶…扶我起來…更衣…”
武藤章愣了一下,瞬間明白了本間的意圖。
一股巨大的悲愴湧上心頭,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麼,最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武藤章默默地、顫抖著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本間從行軍床上扶起。
一旁的佐藤軍醫也默默上前幫忙。
本間拒絕了佐藤遞過來的那點可憐的“藥湯”,艱難地站直身體,枯瘦的身體在寬大的將軍服裡空蕩蕩地晃著。
本間示意武藤章幫他穿上那件象征著帝國陸軍大將最高榮耀的、被熨燙得一絲不苟的軍禮服外套,儘管在潮濕環境裡已經有些發黴,一絲不苟地扣好每一粒金色的紐扣。
然後,本間整理了一下胸前那枚金光閃閃的一等膏藥勳章,儘管勳章的光芒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很黯淡。
本間的動作緩慢而莊重,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肅穆。
仿佛不是在走向死亡,而是在準備參加一場盛大的閱兵。
武藤章和佐藤少佐默默地退到一旁,垂手肅立,淚水無聲地滑落。
本間的目光,最後落在那麵膏藥旗上。他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狂熱褪儘後的虛無,有對帝國命運的絕望,或許還有對自身罪孽的追悔。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時代巨輪碾碎、被帝國無情拋棄的、刻骨銘心的悲涼。
本間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對著膏藥旗,行了一個標準的、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的軍禮。
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沉重。
禮畢,本間緩緩轉過身,不再看那麵旗幟,目光投向武藤章,聲音微弱卻清晰。
“武藤君…介錯...拜托了…”
武藤章身體劇震,深深低下頭,淚水如同決堤。
“哈依!司令官閣下!武藤…謹遵禦命!”
他的聲音因巨大的悲痛而扭曲變形。
本間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解脫般的平靜。
緩緩走到指揮室中央相對空曠的地方。佐藤少佐默默地在本間麵前鋪上了一張相對乾淨的白色床單,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聖潔”的東西了。
然後,佐藤和武藤章一起,恭敬地、帶著無比的沉重,將本間雅晴一直珍藏的、象征著武士身份和家族傳承的禦賜軍刀捧了過來。
這是一柄古舊的、刀鞘上有著精美菊紋的九八式軍刀。
本間伸出枯瘦顫抖的雙手,極其鄭重地接過了軍刀。
冰冷的刀鞘觸碰到他滾燙的掌心。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將雪亮的刀身抽出。
寒光在昏暗的燈光下流轉,映照著他蠟黃枯槁、毫無生氣的臉。
本間麵向東方本土的方向,雙膝緩緩跪下,動作因為虛弱而顯得格外艱難。
將軍刀橫放在麵前的白布上,刀尖指向自己。
然後,本間解開了軍禮服外套和裡麵的襯衣,露出了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起的胸膛。
胸膛上,皮膚鬆弛蠟黃,曾經強壯的肌肉早已被饑餓消耗殆儘。
本間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吸儘這地穴裡最後一點渾濁的空氣。
渾濁的眼睛裡,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死寂的空洞。
“天黃鄙下…萬歲…”
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本間發出微弱如歎息般的呼喊。
然後,他雙手緊緊握住了冰冷的刀柄,鋒利的刀尖抵住了自己左側肋骨下方的腹部。
沒有猶豫...
隻有一種被時代拋棄、被帝國獻祭後的、徹底的、冰冷的絕望。
本間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狠狠地將刀鋒刺入!
“噗嗤!”
一聲沉悶且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聲響起!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本間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瞬間瞪大,額頭上青筋暴起!
鮮血如同小股噴泉,瞬間從他腹部的創口湧出,染紅了雪白的刀鋒和枯瘦的手指,迅速在身下的白布上暈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非人的痛吼從本間喉嚨裡擠出,他的身體因劇痛而劇烈地顫抖、痙攣!
但他死死咬著牙,雙手握緊刀柄,用儘最後一絲意誌,顫抖著、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按照武士道最標準的“十字切”程序,試圖將刀刃向右橫拉!
可是,搞笑的一幕猝不及防的出現了。
極度的虛弱和劇烈的疼痛讓本間力不從心!刀刃僅僅移動了不到一寸,就停滯了!
是的,因為饑餓、疼痛,讓本間已經沒力氣繼續走流程了。
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鮮血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汩汩湧出!本間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一側歪倒…
“司令官閣下!得罪了!”
早已淚流滿麵、緊握著腰間軍刀刀柄的武藤章,發出一聲混合著巨大悲痛與武士職責的嘶吼!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中軍刀帶起一道淒厲的寒光!
“哢嚓!”
一個乾脆利落的斬擊!
本間雅晴那顆因痛苦和失血而瞬間蒼白的大好頭顱,帶著噴濺的血泉,離開了他的身體。
掉落的豬頭,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滾了幾圈,無神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似乎還在凝視著東方那早已不存在的希望。
無頭的軀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重重地撲倒在浸透鮮血的白布上,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動了。
殷紅的鮮血,如同盛開的、最妖異絕望的櫻花,在肮臟的白布和冰冷的地麵上,無聲地、迅速地蔓延開來。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壓倒了坑道裡所有的黴爛和惡臭,成為這座巨大墳墓裡最後的主旋律。
武藤章保持著揮刀斬落的姿勢,如同凝固的雕像。
淚水混合著濺到臉上的溫熱鮮血,在他扭曲的臉上肆意流淌。
看著地上司令官身首分離的慘狀,看著那刺目的、象征著帝國陸軍最高統帥終結的鮮血,武藤章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哽咽。
最終雙腿一軟,跪倒在血泊之中,失聲痛哭。
“櫻花凋零,終究還是錯了嗎?”
佐藤少佐早已癱軟在地,捂著臉,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昏暗的油燈,在本間雅晴無頭屍體旁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
坑道深處,抵抗軍進攻的槍炮聲、鬼子臨死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這血腥的儀式,如同一個荒誕而絕望的休止符,為倭國在呂宋的野心,也為這腐爛的武士道,畫上了一個極其慘烈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