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黴雨季的樟木箱
1865年梅雨季,上海的天空像浸了水的青布,連錢莊的朱漆柱都凝著水珠。蘇承宗握著雞毛撣子,在賬房後堂整理曆年舊賬。樟木箱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黴菌與油墨的氣息撲麵而來,十二本賬冊碼放整齊,最底層卻多出一本巴掌大的牛皮封麵小簿,邊角被蟲蛀出不規則的缺口。
他蹲下身,指尖拂過封麵的燙金——早已褪色的“裕豐內記”四個字,在潮濕的空氣中泛著暗褐色。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紙麵上爬滿蠅頭小楷,墨跡因受潮而暈染,卻在第三行清晰看到“滬道台府銀八萬兩,月息三分,旗昌洋行作保”的記載,落款日期正是三年前的江南水災。
算盤珠子的響聲從前廳傳來,蘇承宗的手指突然頓住。那年朝廷下撥的二十萬兩賑災銀,最終到災民手中不足三成,而賬冊裡的“八萬兩”,竟堂而皇之地記在“官商互易”的條目下。他繼續翻頁,“絲”“鹽”“洋”等字頻繁出現,每個字後麵跟著不同的數字和暗碼——那是錢莊用來記錄隱秘交易的符號,“絲”代表絲綢走私,“鹽”是淮北私鹽,而“洋”字後的數字,正是鴉片進口的箱數。
二、墨痕裡的冰山
油燈在風隙中搖曳,將蘇承宗的影子投在賬冊上,像隻警惕的夜梟。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發現“旗昌洋行”的英文縮寫旁,畫著個極小的三葉草圖案——與假票案中漢子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樣。更令他心驚的是,每筆官銀借貸的擔保人欄,都蓋著“王”字私印,正是掌櫃王有福的花押。
“光緒元年春,借江蘇藩庫銀五萬兩,以蘇州織造局生絲作抵,怡和買辦居中……”蘇承宗輕聲念出這段記載,後頸漸漸泛起涼意。這些賬目若被曝光,不僅裕豐錢莊會被認定為官商勾結的巢穴,連他這個新上任的二掌櫃,也難逃知情不報的罪名。
賬房外傳來腳步聲,他迅速將小簿塞進長衫內袋,心跳聲蓋過了算盤響。王掌櫃掀開簾子,腰間的翡翠佩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響:“承宗,巡檢司大人明早要來查賬,把近三年的往來明細準備好。”說話時,掌櫃的目光在樟木箱上停留了一瞬,喉結不自然地滾動。
“好的掌櫃,我這就整理。”蘇承宗低頭撥弄算盤,餘光卻看見掌櫃的袖口沾著點朱砂——那是用來畫押的紅泥,與賬冊裡“王”字印的色澤分毫不差。
三、夜訪陳朝奉
子時三刻,蘇承宗敲響了“萬順當”的後門。更夫的梆子聲在巷尾回蕩,門扉打開的瞬間,一股檀香混著黴味撲麵而來,照亮他眼前的是個傴僂著背的老人,正是三年前從裕豐錢莊告老的陳朝奉。
“小蘇啊,”老人將他拉進屋內,煤油燈映出牆上掛著的“義當”匾額,“你不該來的。”他指向蘇承宗手中的小簿,“這是裕豐的‘黑賬’,記的是王有福與滬道台、洋行買辦的分贓細目。三年前我就是因為不肯做假賬,才被逼著告老還鄉。”
蘇承宗翻開賬簿,指著“旗昌洋行”的條目:“他們用假銀票套取官銀,再換成鴉片運進吳淞口,對嗎?”陳朝奉點點頭,從櫃中取出半幅殘卷:“這是我當年冒死帶出的,你看——”殘卷上“漕幫水雲堂”與“東印度公司”的字樣交疊,中間蓋著巡檢司的大印。
突然,窗外傳來瓦片碎裂的聲響。陳朝奉吹滅油燈:“快走!他們的耳目遍布街巷。”蘇承宗剛從後巷轉出,就看見三個黑影堵在巷口,領頭者袖口的三葉草刺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正是假票案中逃脫的漕幫嘍囉。
四、密室中的權衡
回到錢莊自己的廂房,蘇承宗點亮油燈,小簿上的字跡在光暈中格外刺眼。他取出父親遺留的算盤,算珠在指尖撥動,卻怎麼也算不清其中的利害:若交出賬簿,王掌櫃必倒,裕豐錢莊會被貼上“官商勾結”的標簽,他這個“破案功臣”也會被視作官場鬥爭的棋子;若燒毀賬簿,他便能利用這些信息,在官商博弈中左右逢源,甚至接手裕豐的實權,但從此便與黑暗勢力綁在同一條船上。
更關鍵的是,賬冊裡提到的“連環擔保”暗碼,正是他即將在隆昌號錢莊試點的融資模式——若被官場勢力知曉,輕則計劃流產,重則被扣上“竊用官商機密”的罪名。
他望向窗外,王掌櫃的廂房還亮著燈,隱約傳來壓低的爭吵聲:“那小子精明過頭,要是讓他發現……”“怕什麼,巡檢司大人說了,漕幫的人今晚就動手……”
冷汗浸透了後背,蘇承宗突然意識到,假票案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危機,是有人想借他的手除掉競爭對手,再將黑賬的秘密永遠封存。此刻擺在眼前的小簿,早已不是簡單的賬本,而是懸在他脖頸上的雙刃劍。
五、破曉前的抉擇
卯時初刻,蘇承宗站在賬房的火盆前,小簿的紙頁在手中簌簌作響。陳朝奉的話在耳邊回響:“當年胡雪岩胡大先生燒了半船生絲,燒出了‘胡慶餘堂’的金字招牌,小蘇啊,有些火,燒的是賬本,亮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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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和田玉算珠,此刻正躺在長衫內袋,貼著心口發燙。賬冊的第一頁突然飄落,露出背麵的蠅頭小楷:“商道有三戒:戒欺、戒貪、戒獨。”那是祖父當年在徽商公所記下的祖訓,此刻竟與小簿上的字跡重疊。
火盆裡的炭火燒得正旺,蘇承宗深吸一口氣,將小簿投入火中。牛皮封麵最先卷曲,“裕豐內記”四個字在火焰中扭曲,漸漸露出裡麵的賬頁:漕銀數目、分贓比例、洋行暗語,都在火光中化作灰燼。他盯著跳動的火苗,仿佛看見王掌櫃驚恐的臉,看見巡檢司大人摔碎的茶盞,看見上海灘的十裡洋場在晨光中蘇醒。
“承宗,賬冊整理好了嗎?”王掌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蘇承宗轉身,臉上已恢複了學徒般的謙恭:“回掌櫃的,都按您的吩咐收好了。”他望向窗外,晨霧正在消散,貨郎的撥浪鼓響得比往日更清亮。
六、餘韻中的暗湧
晌午,巡檢司的差役闖入錢莊時,蘇承宗正在櫃台前核對彙單。王掌櫃陪著笑臉,腰間的翡翠佩不知何時換成了普通玉墜。“大人,這是近三年的往來賬冊,請過目。”他遞上的賬冊裡,唯獨缺了那本牛皮封麵的小簿。
差役翻了幾頁,突然皺眉:“怎麼沒有‘官商互易’的專冊?”王掌櫃的笑容僵在臉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蘇承宗。後者卻捧著賬本上前:“回大人的話,小的今早整理時,發現一本舊賬被蟲蛀壞了,已按錢莊規矩燒毀。”他舉起半片燒剩的封皮,“若大人不信,可驗看火盆裡的殘渣。”
差役盯著焦黑的封皮,突然甩袖而去。王掌櫃擦了擦額角的汗,拍著蘇承宗的肩膀:“承宗啊,你這火燒得及時……”話到嘴邊突然頓住,因為他看見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鋒芒。
深夜,蘇承宗摸著和田玉算珠,在新賬冊上記下一行小字:“同治四年夏,焚裕豐內記於賬房,火熄時見金星八顆,應在‘絲’‘鹽’二字。”他不知道,這把火燒出的空白,將在未來十年裡,成為他書寫新商道的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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