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的指尖在聖母殿的廊柱上停了停,指腹碾過柱身斑駁的漆皮。暮色正順著晉祠的飛簷往下淌,將殿宇間的鬆柏染成墨色,遠處的難老泉水聲隱約,混著山風裡的鬆香,倒比太原城裡的脂粉氣更讓人安心。
“蘇先生當真要留到入夜?”守祠的老道士捧著茶碗,花白的眉毛在昏暗中顫了顫,“這幾日不太平,前兒個有人瞧見黑風口那邊有馬蹄印,朝著山裡來了。”
蘇墨轉過身,青布長衫的下擺掃過石階上的青苔。他從懷裡摸出塊碎銀擱在供桌上,聲音壓得低:“聽聞聖母殿的宋代彩塑是一絕,想趁月色再瞧瞧。”
老道士歎了口氣,將茶碗往案上一磕:“自打二十年前那場大火,這殿裡就沒安生過。您要是瞧佛像,白日裡來便是,夜裡……”他頓了頓,往殿內瞥了眼,“佛像跟前的長明燈,總在半夜自己滅。”
蘇墨沒接話,隻從袖中取出副白手套戴上。三天前在協同慶火盆裡找到的半張殘紙,上麵用朱砂寫著“晉祠·佛腹·甲三”,字跡被火燎得蜷曲,卻讓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在手裡的那半塊木雕——正是聖母殿裡侍女像的衣角紋樣。
暮色徹底沉下來時,老道士鎖了山門離開,蘇墨借著最後一點天光繞到聖母殿後牆。牆角的磚縫裡嵌著些焦黑的木屑,是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痕跡。他記得父親的日記裡寫過,光緒八年秋,晉祠走水,燒毀了三座偏殿,可當時守祠人說,最先起火的是聖母殿,卻偏生殿裡的彩塑完好無損。
“甲三”該是方位。蘇墨數著佛像的排位,從聖母像開始,左數第三位是尊持扇的侍女像,衣袂翩躚,眉眼間帶著點悲憫。他借著手機屏幕的光湊近看,侍女像的底座邊緣有處極淺的刻痕,像片殘缺的銀杏葉——和父親木雕上的紋樣正好能對上。
指尖叩擊底座的青磚,果然在左側第三塊磚上觸到了空心的回響。他屏住呼吸,用隨身攜帶的小銅刀撬動磚縫,磚身鬆動的瞬間,一股混著黴味和檀香的氣息湧了出來。
磚後並非空洞,而是塊一尺見方的暗格。暗格裡鋪著層褪色的紅綢,綢麵上擺著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角嵌著枚小小的銀鎖,鎖孔是月牙形狀——這是譚家特製的鎖具,當年父親和譚宗浚合夥做鹽引生意時,用的就是這種鎖。
蘇墨摸出腰間的鑰匙串,最末那把月牙形的小銅鑰匙是去年從父親書房的硯台底下找到的。鑰匙插進鎖孔時,“哢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殿裡格外清晰。
木盒裡鋪著層防潮的油紙,揭開時,油紙發出細碎的裂響。裡麵沒有金銀,隻有一卷泛黃的賬冊,封皮上用毛筆寫著“光緒八年·鹽引”,字跡是父親的。他指尖劃過紙頁,忽然停在第三十七頁——紙頁邊緣有處暗紅的漬痕,像被血浸過,漬痕旁寫著行小字:“佛像夾層,甲三左七”。
左七?蘇墨抬頭看向那尊侍女像,忽然注意到佛像背後的衣紋有些異樣。尋常彩塑的衣褶該是順著軀體弧度流轉,可這尊像的左肩後,衣紋卻像是硬生生拗出個直角。他伸手按去,指尖觸到的不是泥塑的硬實,而是塊微微鬆動的木片。
這一次,暗格藏在佛像胸腔的位置。夾層比想象中深,蘇墨伸進手時,指尖觸到個冰涼的金屬物件,抽出來一看,竟是枚銀製的鹽引令牌,正麵刻著“官”字,背麵是朵半開的蓮花——這是二十年前戶部特批的鹽引令牌,譚家當年就是靠這個壟斷了雁門關外的鹽運。
令牌底下壓著張紙,是封沒署名的信,墨跡洇了邊角,顯然被水浸過:“譚宗浚已察覺賬冊動了手腳,晉祠佛像後藏的那份,需儘快轉移。鹽引上的水印做了手腳,怕瞞不過戶部的人……”
蘇墨的指尖猛地收緊,紙頁被攥出褶皺。去年在協同慶火盆裡找到的殘紙上,正好缺了這後半段。
“誰在那兒?”
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蘇墨迅速將令牌和信紙塞進懷裡,把賬冊按回木盒,正要合上佛像後的夾層,卻見一道手電光掃了進來,光柱在他臉上頓了頓,又猛地移向那尊被撬開的佛像。
來人穿著件黑布短褂,手裡攥著根鐵棍,身影在廊柱間晃了晃,倒像是常家的護院。蘇墨認得他,前幾日在隆昌號的地窖外見過,當時這人正鬼鬼祟祟地往牆角埋什麼東西。
“原來是蘇先生。”短褂男人笑了笑,露出顆金牙,“半夜在佛像裡摸東西,不怕褻瀆神靈?”
蘇墨沒說話,目光落在男人腰間——那裡掛著串鑰匙,最末那把也是月牙形,隻是比他手裡的小了一圈。
“譚老板讓我來取樣東西。”男人往前走了兩步,鐵棍在手裡轉了個圈,“聽說蘇先生最近總往晉祠跑,難不成也在找那個夾層?”
蘇墨退到佛像側後方,指尖悄悄摸到藏在袖中的短刀。他知道譚宗浚這幾日在太原城裡四處打點,上個月從蒙古王府截獲的密信裡,明明寫著譚家二十年前就把私鑄鹽引的賬本藏在了晉祠,怎麼會突然派人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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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蘇先生是不想交出來了。”金牙男人的聲音沉了下去,手電光突然滅了,“也好,二十年前這佛像裡藏的東西,就該讓它永遠爛在這兒。”
鐵棍帶著風聲砸過來時,蘇墨猛地矮身躲到佛像後,隻聽“哐當”一聲,鐵棍撞在佛像的發髻上,碎瓷片簌簌往下掉。他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往外衝,卻被門檻絆了個趔趄,懷裡的令牌硌得肋骨生疼。
跑出聖母殿時,山風卷著鬆針打在臉上,蘇墨回頭看了眼,見那男人正站在佛像前,手裡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往夾層裡塞,手電光一晃,他瞥見男人後頸有塊月牙形的胎記——和去年在殺虎口發現的那具無名屍身上的胎記,一模一樣。
難老泉的水聲突然變得響亮,蘇墨順著泉邊的石階往下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他摸出懷裡的令牌,借著月光看清了背麵的蓮花——花瓣的根部有個極小的“蘇”字,是父親的筆跡。
原來當年父親不是被譚宗浚陷害,而是和譚家合謀做了假賬。那本藏在佛像裡的賬冊,恐怕記著比鹽引私鑄更要命的事。
跑到山門時,蘇墨撞見守祠的老道士,對方手裡提著盞馬燈,看見他滿身草屑,驚得手裡的燈差點掉了:“蘇先生這是……”
“有人在聖母殿裡動佛像。”蘇墨喘著氣,往身後指了指,“快去報官。”
老道士剛要應聲,卻見山道儘頭亮起串燈籠,為首那人穿著件藏青色馬褂,袖口繡著朵金線蓮花——是譚宗浚的管家。蘇墨心裡一沉,轉身往旁邊的竹林鑽,剛跑進沒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槍聲,子彈擦著耳邊飛過,打在前麵的竹節上,濺起片木屑。
他摸出那封浸過水的信,借著透過竹葉的月光再看,忽然發現信紙背麵有幾行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字,是用鹽水寫的:“晉祠佛像後有兩份賬冊,一份是假的,真的那份……”
後麵的字被什麼東西刮掉了,隻剩下個模糊的“鹽”字。
竹林深處突然傳來馬蹄聲,蘇墨往陰影裡縮了縮,看見三匹快馬從山道上疾馳而過,馬鞍上的人穿著蒙古王府的服飾,腰間掛著和他手裡一樣的鹽引令牌。
山風突然轉了向,帶來遠處太原城的打更聲,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蘇墨將令牌塞進靴筒,摸出那本從佛像裡取出來的賬冊,借著馬燈的餘光翻到最後一頁——空白的紙頁上,有人用朱砂畫了個小小的夾層示意圖,位置赫然是聖母殿那尊侍女像的蓮花座下。
原來剛才找到的,隻是個幌子。
他轉身往回跑時,聽見聖母殿方向傳來爆炸聲,火光衝天而起,映得半邊天都紅了。老道士的驚叫聲混著馬蹄聲傳來,蘇墨卻隻盯著手裡的賬冊,指腹碾過紙頁上父親的筆跡,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父親就是抱著本一模一樣的賬冊,從晉祠的方向跑回家,渾身濕透,手裡還攥著塊帶血的蓮花令牌。
那時他才八歲,躲在門後看見父親把賬冊塞進了地窖的磚縫,又把令牌扔進了灶膛。直到去年翻修老宅,他才從灶膛的灰燼裡撿出那枚燒變形的令牌,而地窖裡的賬冊,早已被水浸成了紙漿。
火光越來越近,蘇墨鑽進聖母殿的側門時,正撞見金牙男人從佛像裡往外拖什麼東西,是個半人高的木箱子,上麵鎖著把大銅鎖。見他進來,男人罵了句臟話,舉起鐵棍就砸,卻被蘇墨側身躲開,短刀順勢劃向他的手腕。
鐵棍“哐當”落地,男人捂著流血的手腕後退,後腰撞在佛像底座上,疼得齜牙咧嘴。蘇墨沒理會他,徑直蹲下身去看那隻木箱,鎖孔是朵完整的蓮花——這是父親當年特製的鎖,鑰匙隻有一把,藏在他那根從不離身的拐杖裡。
“彆白費力氣了。”男人喘著氣笑,“譚老板說了,這箱子裡的東西,見不得光。”
蘇墨沒說話,指尖在箱蓋的木紋上摸了摸,忽然摸到處凸起的刻痕,是個“半”字——和他名字裡的“墨”字,正好湊成父親常寫的那兩個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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