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同慶的火盆
光緒三年,太原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些。蘇半城裹緊了藏青色的棉袍,靴底碾過積雪時發出咯吱聲,像極了他此刻的心跳。協同慶票號的後門隱在巷尾的陰影裡,門楣上掛著的紅燈籠被風雪打得搖搖欲墜,燭火在絹麵後明明滅滅,倒像是誰在暗處眨著眼睛。
“蘇先生,裡頭請。”門房老李頭的聲音帶著凍出來的顫音,他接過蘇半城遞來的銅煙袋,眼神在對方沾雪的帽簷下頓了頓,“掌櫃的在暖閣候著,隻是……”
“隻是什麼?”蘇半城抬手撣去肩頭的雪,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三天前在蒙古王府發現的密信裡,“協同慶火盆”五個字被朱砂圈了三道,那筆跡與二十年前父親賬本上的批注如出一轍。
老李頭往巷口瞥了眼,壓低聲音:“昨兒後半夜,賬房的火盆燒得蹊蹺。明明熄了的炭,愣是自己燃起來,把西廂房的舊賬燒了大半。”
暖閣的門被推開時,一股混雜著炭火氣與鬆煙香的暖意在鼻尖炸開。協同慶的王掌櫃正對著一盆熾烈的炭火出神,銅火箸在他手裡轉得飛快,火星子時不時從盆沿濺出來,落在青磚地上燙出小黑點。
“蘇先生來得巧。”王掌櫃抬頭時,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般鋪開,“你要的光緒元年的賬冊,怕是……”
蘇半城的目光落在火盆旁的灰燼上。那些未燒儘的紙片蜷縮著,邊緣焦黑如炭,卻在炭火的映照下顯出些微泛黃的纖維。他蹲下身,指尖避開燙人的餘溫,捏起一片殘頁——上麵隱約可見半個“鹽”字,筆畫間還沾著點暗紅,像極了陳年的血跡。
“火是從賬房最裡頭燒起來的。”王掌櫃的聲音發緊,“那地方堆著前清的舊賬,平日裡除了我和老賬房,沒人能進去。可老賬房上個月就回了平遙,說是……說是得了急病。”
蘇半城沒接話,隻將殘頁湊到鼻尖。除了炭灰的焦糊味,還有一絲極淡的硝石氣。這種東西尋常人家不會有,倒是鏢局走鏢時,偶爾會用來防備野獸。他想起三天前蒙古王府的密信,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鏢旗,旗角還缺了塊。
“燒起來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
“雪下得太密,”王掌櫃搓著手,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隻聽見劈啪的燒紙聲,等我帶著夥計撞開門,火已經躥到房梁了。奇怪的是,彆處都沒燒著,就那堆舊賬燃得最凶,像是……像是有人特意澆了油。”
蘇半城的視線掃過暖閣的四角。西牆的博古架上擺著幾尊青花瓷,其中一個梅瓶的底座沾著半片枯葉,葉片邊緣帶著被火燎過的焦痕。他走過去,指尖敲了敲瓶身,內裡傳來空洞的回響——這瓶子是空的,但重量卻比尋常梅瓶沉了三成。
“這瓶子是何時擺在這裡的?”
王掌櫃愣了愣:“上月進的貨,說是從晉祠附近收來的老物件……怎麼了?”
蘇半城沒說話,隻小心地將梅瓶挪開。牆麵上赫然留著個圓形的印記,比瓶底略小些,印記邊緣有幾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反複摩擦過。他伸手摸了摸,牆皮是鬆動的,輕輕一按,竟陷下去半寸。
“吱呀——”
一聲輕響從牆後傳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轉動。蘇半城示意王掌櫃退後,自己則從靴筒裡摸出柄短刀,刀刃在炭火下泛著冷光。他順著劃痕的方向用力一推,整麵牆竟緩緩向裡打開,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
暗門後的通道裡彌漫著濃重的黴味,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蘇半城舉著從暖閣帶來的燭台,一步一步往裡走,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潮濕的青磚上,像個張牙舞爪的鬼影。
通道儘頭是間丈許見方的小室,牆角堆著些麻袋,袋口露出的鹽粒在燭火下閃著細碎的光。而正中央的木桌上,赫然擺著個與暖閣裡一模一樣的火盆,盆裡的炭已經熄了,隻剩下些溫熱的餘燼。
“這是……”王掌櫃的聲音帶著顫音,“我竟不知還有這麼個地方。”
蘇半城的目光落在火盆旁的銅箸上。那銅箸的尖端沾著點黑色的粉末,他用指尖撚了點,放在鼻尖輕嗅——是墨灰,而且是用鬆煙和麝香調的墨,這種墨價格不菲,尋常賬房絕不會用。
他忽然想起父親留下的那方硯台,硯池裡總沉著點麝香的香氣。二十年前父親失蹤的那個雨夜,賬房的火盆裡也燒著些東西,母親說,那晚她看見父親抱著個紅漆匣子進了賬房,此後再沒出來。
“王掌櫃,”蘇半城轉身時,燭火在他眼底跳動,“你可知二十年前,協同慶的賬房先生是誰?”
王掌櫃的臉色倏地白了。他後退半步,脊背撞在麻袋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是……是譚家的大公子,譚宗浚。不過他在光緒元年就辭了職,聽說後來去了江南做鹽生意……”
“鹽生意?”蘇半城捏著那半片帶血的殘頁,指腹傳來粗糙的觸感,“可我怎麼聽說,譚宗浚的糧倉,上個月在黑風口被劫了?”
炭火不知何時又旺了些,映得王掌櫃的臉忽明忽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老李頭在外頭喊:“掌櫃的,巡捕房的人來了,說是查昨夜的火情!”
蘇半城迅速將殘頁塞進袖袋,轉身看向暗門。通道深處傳來隱約的滴水聲,像是有人在暗處窺聽。他對王掌櫃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將梅瓶複位,剛擺好,暖閣的門就被推開了。
為首的巡捕官帽簷上還掛著雪,目光銳利如刀:“蘇先生也在?聽說你最近總打聽協同慶的舊事,倒是巧得很。”
蘇半城笑了笑,將手攏進袖袋,指尖按住那片殘頁——上麵的“鹽”字被體溫熨得漸漸舒展,仿佛要在他掌心開出朵血花來。他看向火盆裡躍動的炭火,忽然明白密信裡為何要圈住“火盆”二字。
有些東西,燒是燒不掉的。就像灰燼裡藏著的字跡,就像火盆邊未冷的餘溫,就像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父親留在賬冊上的最後一筆。
巡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蘇半城卻望著炭火出了神。他知道,這盆火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那些被燒掉的賬冊,那些藏在暗門後的秘密,那些關於鹽引和蒙古王府的糾葛,終將在某個雪夜,隨著火盆裡的火星,一點點燃起來。
而他要做的,就是等著那火星燎原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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