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半城勒住韁繩時,馬蹄在碎石上打滑的聲音像是啃噬骨頭的野狗。黑風口的風裹著沙礫打在臉上,他抬手抹了把臉,指縫裡漏出的風卷著一股鐵鏽味——不是風沙磨破皮膚的腥氣,是正經的血味。
“就在前麵。”身後的老馬頭聲音發顫,手裡的馬鞭抖得像根曬蔫的草。這人在黑風口趕了三十年腳夫,去年才退下來給蘇半城當向導,此刻卻縮著脖子,仿佛那道山縫裡藏著吃人的精怪。
蘇半城沒說話,隻是將腰間的短銃往緊裡收了收。三天前,太原府衙接到報案,說是往歸化城運貨的商隊在黑風口失蹤了,連人帶駝隊十七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報案的是商隊掌櫃的內弟,一個臉膛曬得黧黑的後生,跪在堂下時膝蓋磨出的血把青磚洇出深色的印子:“蘇先生,那駝隊裡有我親哥……”
他那時正對著桌上攤開的賬冊犯愁。常老三的賬本缺了第七頁,紙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硬生生撕掉的,剩下的紙頁上,“黑風口”三個字被朱砂點了圈,墨跡暈得像朵將開未開的血花。此刻站在這風口上,蘇半城忽然明白那朱砂為何暈得那樣古怪——這裡的風帶著水汽,能讓墨跡在紙上洇開,就像能讓血在沙地上凝固得格外慢。
山縫裡的光線比外麵暗得多,風卻更烈,嗚嗚地像女人哭。蘇半城舉著馬燈往裡走,燈芯被風撕得忽明忽暗,照亮腳下交錯的蹄印,有些印子邊緣沾著暗紅的顆粒,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這是……”老馬頭忽然指著石壁,聲音卡在喉嚨裡。
蘇半城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馬燈的光撞在粗糙的石壁上,反彈出一片昏黃。石壁上釘著支箭,箭杆一半陷進石縫,尾羽已經被風撕得隻剩幾根,箭鏃卻在昏暗中閃著冷光。他走過去拔那支箭,手指觸到箭杆時頓了頓——這箭杆是棗木的,尾端刻著個極小的“胡”字。
“是胡家鏢局的箭。”老馬頭的聲音終於順了氣,卻帶著哭腔,“去年我運茶磚經過殺虎口,親眼見胡鏢頭用這種箭,他說棗木杆韌,穿風穩……”
蘇半城沒接話,指尖撫過箭鏃。鏃尖有個極細微的豁口,像是劈砍過什麼堅硬的東西,豁口邊緣沾著點灰綠色的粉末。他用指甲刮下一點,湊到鼻尖聞了聞——是銅鏽。
“往裡麵走。”他提著馬燈轉身,燈光掃過地上的沙礫,忽然定住。沙地裡散落著幾片碎布,青灰色的,布料粗糙,像是尋常腳夫穿的短褂,但其中一片布角繡著半朵銀線蓮花。蘇半城彎腰撿起那片布,指尖捏著銀線的線頭——這線是擰過三股的,太原城裡隻有聚源當鋪的賬房先生愛用這種線縫補衣物,說是結實。
風忽然變了向,馬燈的光猛地晃了晃,照亮更深處的陰影。那裡躺著個黑乎乎的東西,蘇半城走過去用腳撥開沙礫,心臟猛地一縮——是半截駝鈴,鈴鐺口卷著圈銅邊,上麵刻著“隆昌號”三個字。
隆昌號是譚宗浚的產業。蘇半城想起三天前那後生說的,失蹤的商隊正是替隆昌號運貨的。他蹲下身,借著燈光仔細看那駝鈴,鈴鐺內側有處凹陷,像是被重物砸過,凹陷裡卡著根細小的羽毛,灰黑色,根部帶著點暗紅。
“是鷹的羽毛。”老馬頭湊過來看了眼,聲音發緊,“黑風口一帶常有牧民養鷹,不過敢往這風口裡放鷹的,隻有蒙古王府的人。”
蘇半城站起身,舉著馬燈環視四周。山縫不算太深,儘頭是塊突出的岩石,岩石下似乎堆著什麼東西。他走過去撥開覆在上麵的沙礫,露出個暗紅色的木盒,盒蓋裂了道縫,裡麵露出半截紙卷。
他打開木盒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湧了出來。裡麵是本賬冊,紙頁被血浸透了大半,隻剩下最後幾頁還能看清字跡。上麵記著些數字,夾雜著幾個地名:“殺虎口”“歸化城”“晉祠後殿”,最末一行字被血糊了一半,隻能辨認出“十五匹……鹽……”
“鹽引。”蘇半城捏著賬冊的手指微微發顫。上個月戶部的舊檔案裡,正好缺了十五年前的鹽引記錄,當時他還覺得奇怪,現在想來,恐怕不是缺了,是被人故意藏了。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哨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頭頂掠過。蘇半城猛地抬頭,馬燈的光掃過頭頂的岩石,看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緊接著是破空聲——又一支箭射了過來,釘在離他腳邊半尺的地方。
這支箭和石壁上的那支一模一樣,棗木杆,尾端刻著“胡”字。但蘇半城注意到,這支箭的箭杆上有圈淺淺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牙齒咬過。
“誰?”他厲聲喝問,手已經按在了短銃上。
頭頂的岩石上傳來一陣窸窣聲,接著是個沙啞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蘇先生,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蘇半城沒抬頭,目光落在地上的箭上:“胡鏢頭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岩石上的人笑了,笑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蘇先生好眼力。不過我不是來跟你聊天的,是來送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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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一個東西從上麵扔了下來,“啪”地砸在蘇半城腳邊。是個油布包,解開後裡麵露出塊玉佩,羊脂玉的,上麵裂了道斜紋,裂紋裡嵌著點暗紅,像是血。玉佩的背麵刻著個“趙”字。
趙玉貞。蘇半城的手指撫過玉佩上的裂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他爹的書房裡也擺著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後來卻不見了。當時他問過爹,爹隻說“丟了”,語氣沉得像灌了鉛。
“這玉佩是趙小姐的嫁妝裡的,”岩石上的人忽然說,“商隊失蹤那天,有人看見趙小姐的貼身丫鬟往黑風口來了。”
蘇半城猛地抬頭,頭頂的岩石上空空如也,隻有風卷著沙礫呼嘯而過。他撿起那支剛射來的箭,發現箭杆內側刻著個極小的“三”字——常老三。
老馬頭不知何時退到了山縫口,臉色慘白:“蘇先生,咱回吧,這黑風口邪性得很,再待下去……”
蘇半城沒動,他把箭和玉佩塞進懷裡,又看了眼那本染血的賬冊。血已經乾透了,在紙頁上凝成深褐色的斑,像極了常老三賬本上那些朱砂點。他忽然想起常老三死的那天,手裡攥著半截賬本,當時他以為是被人搶去了,現在看來,恐怕是被帶到了這裡。
“把賬冊帶上。”蘇半城站起身,馬燈的光掃過石壁上的那支箭,忽然發現箭杆周圍的石縫裡嵌著點東西。他走過去用指甲摳了摳,掏出幾縷絲線,青灰色的,和地上的碎布是同一種料子。
絲線裡裹著個極小的木牌,隻有指甲蓋大,上麵刻著個“鹽”字。
“走吧。”蘇半城最後看了眼山縫深處,那裡的陰影像是在蠕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裡盯著他們。他轉身往外走,剛走到山縫口,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當啷”一聲——是那半截駝鈴被風吹得滾了滾,露出下麵壓著的東西。
是枚銅錢,順治年間的,邊緣磨得發亮,正麵卻被人用利器刻了個十字。蘇半城撿起銅錢,指尖觸到十字的刻痕,忽然想起父親的硯台——那硯台底部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十字。
老馬頭已經牽來了馬,手還在抖:“蘇先生,真的該走了,天快黑透了。”
蘇半城跨上馬,回頭看了眼黑風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落在山縫裡,將那支箭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滴血的舌頭。風卷著沙礫打在馬臉上,馬不安地刨著蹄子,他卻忽然笑了——從土地廟的月光到黑風口的箭簇,這盤棋終於露出了點眉目。
他策馬往太原城的方向走,懷裡的箭杆硌著肋骨,像塊燒紅的烙鐵。路過殺虎口時,他勒住馬,看見路邊的老槐樹上掛著個幌子,上麵寫著“協同慶”三個字,幌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褪色的旗。
樹底下坐著個賣茶的老漢,看見蘇半城,抬起頭笑了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客官,喝碗茶?剛煮的,驅寒。”
蘇半城翻身下馬,接過茶碗時,指尖觸到老漢的手——那手上有層厚厚的繭,虎口處有個月牙形的疤痕,和胡鏢頭手上的一模一樣。
“聽說黑風口出事了?”老漢慢悠悠地添著柴火,火盆裡的火星濺出來,落在地上的灰燼裡,“前幾天我看見譚家的人往那邊去了,騎著快馬,像是追什麼東西。”
蘇半城喝了口茶,茶水裡有股淡淡的苦味,像是摻了點什麼藥草。他放下茶碗,從懷裡掏出那枚銅錢:“老人家見過這個嗎?”
老漢的目光落在銅錢上,手猛地頓了頓,柴火掉在地上:“這……這是……”
“怎麼?”蘇半城盯著他的眼睛。
老漢慌忙撿起柴火,塞進火盆裡,火光映得他臉色忽明忽暗:“沒什麼,就是看著眼熟。二十年前,我在晉祠見過個蒙古人,手裡就攥著枚這樣的銅錢。”
蘇半城沒再追問,付了茶錢,翻身上馬。走出去很遠,他回頭看了眼,那老漢還坐在老槐樹下,火盆裡的煙筆直地往上飄,在風裡卻一點沒歪——黑風口的風明明是往這邊吹的。
他勒緊韁繩,馬加快了腳步。懷裡的箭簇硌得更疼了,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事一旦沾了邊,就再也脫不了身。就像父親的硯台,就像常老三的賬本,就像這黑風口的箭簇,終究要湊到一起,拚出那個藏了二十年的真相。
太原城的方向已經亮起了燈火,星星點點的,像是撒在地上的碎銀。蘇半城看著那些燈火,忽然想起譚宗浚的書房——那裡的燈,昨晚也是亮到天明的。
他摸了摸懷裡的賬冊,紙頁的邊緣已經被體溫焐熱,那些染血的字跡仿佛活了過來,在黑暗裡蠢蠢欲動。黑風口的箭簇,終究隻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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