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七年,深秋的太原城被一層薄霧裹著,晨霜落在隆昌號當鋪的青石板上,結出細如發絲的冰花。蘇半城攏了攏夾襖領口,望著當鋪門楣上那塊褪了色的金字招牌,指節在袖管裡微微發緊。
三天前,常家老三在獄中咬斷了舌根,死前隻含糊吐出三個字:“隆昌號”。這三個字像根針,刺破了蘇半城心裡那層薄冰——他爹蘇明遠二十年前離奇失蹤的案子,終於有了新的線頭。
“蘇爺,您裡頭請。”當鋪掌櫃劉禿子弓著腰,頭皮在油燈下泛著油光。他是個精明人,見蘇半城穿著尋常,卻敢在卯時就來敲隆昌號的門,手裡那枚成色極佳的羊脂玉佩定不一般。
蘇半城沒應聲,眼尾掃過櫃台後牆上掛著的當票存根。最上麵一張泛黃的紙角露出“光緒元年”的字樣,墨跡被蟲蛀得發虛,像極了他這些年追查線索時的心境。
“這塊玉,當五十兩。”他把玉佩放在櫃台上,玉麵映出劉禿子瞬間亮起來的眼睛。
“好說,好說。”劉禿子掂量著玉佩,指尖在玉身一處極細微的裂痕上頓了頓,“蘇爺看著麵生,是外地來的?”
“做茶葉生意的,路過太原。”蘇半城盯著他的手,那雙手骨節粗大,虎口處有層老繭,不像常年撥算盤的,倒像握過鋤頭或是彆的什麼重家夥。
劉禿子開了當票,筆尖在紙上拖出長長的墨痕。蘇半城接過當票時,故意讓指尖擦過對方的手背,觸感粗糙,還帶著點未乾的泥屑。他心裡咯噔一下——昨夜剛下過雨,當鋪掌櫃的手怎麼會沾著乾泥?
“聽說隆昌號有年頭了?”蘇半城慢悠悠地折著當票,眼角餘光瞥見櫃台下的青磚縫裡,嵌著半片枯葉。這葉子邊緣焦黑,不像是街上落的,倒像是從什麼潮濕的地方帶出來的。
“祖上傳下來的營生,”劉禿子把玉佩鎖進木匣,“少說也有五十年了。”
“那地窖想必也深吧?”蘇半城忽然笑了,“我前陣子在南方,見著有家當鋪的地窖能通到街對麵,藏東西方便得很。”
劉禿子的臉僵了一瞬,隨即又堆起笑:“蘇爺真會說笑,咱們這小地方,地窖就用來存些舊當品,哪敢搞那些名堂。”他抬手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不瞞您說,這就到上工時候了,小的還得清點貨——”
“急什麼。”蘇半城從懷裡摸出個銀角子,在指間轉著,“我聽說,二十年前,有人在你這當過一本賬冊?藍布封皮,邊角缺了塊。”
銀角子“當啷”落在櫃台上,劉禿子的喉結猛地滾了一下。窗外的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斜斜照進來,在他臉上割出明暗兩道疤——那是道舊傷,從眉骨一直劃到下頜,像是被什麼利器豁開的。
“沒、沒印象了。”劉禿子往後退了半步,後腰撞到了什麼硬物,發出悶響。蘇半城眯起眼,那位置應該是個地窖入口。
“是嗎?”蘇半城忽然提高了聲音,“可我聽說,那本賬冊上,記著隆昌號和蒙古王府的鹽引交易呢。”
劉禿子的臉唰地白了。他猛地扯開櫃台下的暗鎖,蘇半城隻覺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從側門撲了出來。他早有防備,側身躲過,卻見那人手裡握著柄短刀,刀身映出劉禿子扭曲的臉:“給我殺了他!”
蘇半城抄起身邊的算盤,珠子劈裡啪啦砸在來人臉上。趁對方吃痛的空檔,他一把揪住劉禿子的衣領,將人往櫃台裡搡。劉禿子的後腦勺重重磕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懷裡掉出個油布包。
布包散開,滾出幾枚鏽跡斑斑的銅錢,還有半塊玉佩——那玉佩的裂痕,竟和蘇半城當掉的那塊嚴絲合縫。
“這是我爹的東西!”蘇半城的聲音發顫。二十年前,他爹就是戴著這枚雙魚玉佩出門的,從此再沒回來。
劉禿子捂著後腦勺,眼神渙散:“不是我……是譚宗浚……他讓我守著地窖……”
“地窖裡有什麼?”蘇半城掐住他的脖子。
“鹽引……賬本……還有……”劉禿子忽然劇烈抽搐起來,嘴角溢出黑血,“他來了……”
蘇半城心裡一沉,轉頭看見那被算盤砸中的漢子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手裡舉著個火把,正往地窖口扔。火苗舔著地上的煤油,瞬間竄起半人高的火牆,濃煙順著地窖口往裡灌,發出“劈啪”的聲響。
“想燒了證據?”蘇半城冷笑一聲,抄起牆角的扁擔,劈頭蓋臉朝漢子打去。漢子慘叫著倒地,火把滾到蘇半城腳邊,他一腳踩滅,彎腰去看劉禿子,卻發現人已經沒氣了——嘴角的黑血裡,混著點杏仁味。
是鶴頂紅。
火牆很快被蘇半城潑滅的茶水澆熄,地窖口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像隻張開的嘴。他找來盞油燈,深吸一口氣,順著潮濕的石階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