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時,蘇記賬房的窗紙已透出一點昏黃。蘇文淵攥著銅鑰匙插進鎖孔,齒牙碰撞的輕響在巷子裡蕩開,驚飛了簷角棲息的麻雀。他推開木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長歎,像是在抱怨這比往日早了兩刻的時辰。
賬房裡還浮著昨夜的墨香,紫檀木櫃台泛著溫潤的光。蘇文淵從門後摸出銅製火折子,"噌"地一聲擦亮,火苗在他指縫間顫了顫,舔上了燈盞裡的燈芯。光暈漫開時,他看見靠窗的紫檀木桌上,那副用了三十年的酸枝木算盤正靜靜臥在賬簿上,框沿被磨得發亮,像浸過無數次手汗的琥珀。
"東家今兒倒比雞醒得早。"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蘇文淵手一抖,火折子差點掉進硯台。他轉身看見王掌櫃披著藏青馬褂站在門檻邊,手裡還攥著個藍布錢袋,鬢角的白發沾著些晨露。這老王頭在蘇家賬房待了四十年,從當年梳著總角的學徒變成如今背微駝的掌櫃,算盤打得比誰都響,卻總愛躲在暗處嚇人。
"昨兒山西來的電報,說駝隊過雁門關時遭了風雪。"蘇文淵把火折子擱在燈台邊,指尖在賬簿邊緣摩挲,"得重新核一遍賬,看看能不能先調些貨補空缺。"
王掌櫃"哦"了一聲,走到桌邊翻起賬簿。泛黃的紙頁上,小楷寫的賬目密密麻麻,像排列整齊的米粒。他忽然停在某一頁,指尖點著"歸化城皮毛商張記"那行字:"這戶上月訂了三百張羊皮,若是駝隊耽擱,怕是要誤了他們趕製冬衣。"
蘇文淵沒接話,徑自搬了張梨花木凳坐下,將算盤往跟前挪了挪。酸枝木珠子相撞時發出清脆的"嗒"聲,像晨露落在青石板上。他左手按在賬簿上,右手拇指勾住下珠,食指和中指搭在上珠,目光掃過"現銀三千兩"那行字時,算盤突然"劈啪"響了起來。
珠子碰撞的聲音在空蕩的賬房裡格外清亮,時而急促如驟雨打窗,時而舒緩似流水過石。王掌櫃捧著茶碗的手頓了頓,抬眼望見晨光正順著窗欞爬進來,在蘇文淵側臉投下細密的光影。這年輕人接手賬房才五年,算盤卻打得比他爹當年還穩,隻是偶爾遇到棘手的賬目,指節會像現在這樣泛白。
"東家,"王掌櫃忽然放下茶碗,"後巷的李記布莊昨兒送來消息,說南邊新到了批湖綾,要不要......"
"先算完這頁。"蘇文淵的聲音沒抬,右手卻更快地撥動算珠。那些圓潤的木珠在他指間翻飛,仿佛有了生命,把"欠銀五百二十兩"、"利錢月息三分"這些冰冷的數字,變成了一段有起有伏的調子。王掌櫃不再作聲,隻是看著晨光裡那雙手——虎口處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算盤磨出來的,指腹泛著健康的淡紅,不像那些養尊處優的少爺,倒像個跑過商路的夥計。
算盤聲突然停了。
蘇文淵盯著賬簿上的數字,眉頭擰成個疙瘩。他把算盤往回撥了兩格,重新算起,這次的聲音慢了許多,每一聲都像是在較勁。晨光已經漫過桌麵,照在他發間,竟映出幾根不該有的白絲。王掌櫃湊過去一看,隻見"張家口商號"那欄的數字旁,有個極淡的墨點,像是被誰的指尖不經意蹭過。
"這兒怕是記錯了。"王掌櫃從筆筒裡抽出支狼毫,蘸了點清水往墨點上抹,"上月我跟老張對賬時,明明是......"
話音未落,蘇文淵的算盤又響了起來。這次的聲音又急又快,像是要把剛才的遲疑都補回來。王掌櫃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清晨——那時蘇文淵還是個紮著總角的孩子,總愛蹲在賬房門口看他爹算賬。有次算錯了數字,他爹抄起算盤就往桌上拍,珠子蹦起來掉在地上,滾得滿屋子都是。可第二天一早,那孩子卻捧著個布包站在門口,裡麵是他一顆一顆撿回來的算珠,還有顆摔裂的,被他用糯米漿小心粘好了。
"劈啪——嗒。"
最後一聲算盤響格外清亮,像水滴落進玉盤。蘇文淵鬆開按在算盤上的手,指縫間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從抽屜裡摸出枚朱紅印章,在賬本空白處蓋下"蘇記"二字,朱砂印泥在晨光裡透著溫潤的紅,像極了他爹當年蓋印時的樣子。
"調兩百張羊皮給張記,"蘇文淵把賬簿合上,聲音裡帶著點疲憊,卻透著股輕快,"剩下的從歸化城另找貨源,讓二柱子帶兩個夥計去。"
王掌櫃點頭時,聽見院外傳來"噔噔"的腳步聲。推門進來的是學徒小三子,手裡舉著個油紙包,鼻尖凍得通紅:"東家,街口鋪子新蒸的糖糕,熱乎著呢。"
蘇文淵接過油紙包時,指尖觸到一點溫熱。他掰開一塊遞給王掌櫃,看見老人鬢角的白發在晨光裡泛著銀光。賬房外的巷子裡,已經傳來挑水的木桶碰撞聲、包子鋪的吆喝聲,還有遠處碼頭隱約的船鳴。酸枝木算盤靜靜躺在賬簿上,算珠間還留著淡淡的體溫,像是在回味剛才那段晨光裡的調子。
小三子蹲在門檻邊啃糖糕,忽然指著算盤框沿說:"掌櫃的你看,這算盤裂了道縫。"
蘇文淵低頭望去,果然在靠近右下角的地方,有道細如發絲的裂痕,不知是何時添的。他伸手摸了摸,那裂痕邊緣竟已被磨得光滑,像是被無數次的指尖撫過。王掌櫃在一旁慢悠悠地說:"舊物件嘛,哪能沒點磕碰。"
晨光徹底漫進賬房時,蘇文淵把算盤收進樟木盒裡。他看見盒底墊著的紅綢上,有塊深色的印記,那是十年前他爹臨終前,咳在上麵的血。當時老人攥著他的手,說算賬要準,做人要正,就像這算盤,一顆珠子都錯不得。
"走,去倉庫看看。"蘇文淵扣上盒蓋時,聽見外麵的駝鈴聲由遠及近,帶著點熟悉的節奏。王掌櫃跟在他身後,看見東家的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東西。
賬房的門沒關,晨光順著門框在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風從巷口吹進來,卷起賬房裡的一點墨香,和著遠處的吆喝聲、船鳴聲,還有那仿佛仍在耳邊回響的算盤聲,織成了這蘇半城新一天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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