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染坊後院的秘密
蘇明遠蹲在染坊後院的青石板上時,褲腳還沾著今早挑水濺的泥點。他盯著晾在竹竿上的靛藍布匹,看陽光透過布料的紋路,在地上洇出深淺不一的藍影子,像極了賬房先生筆下蜿蜒的商路圖。
“明遠!發什麼呆?”三掌櫃的旱煙杆在門框上磕了磕,銅煙鍋子發出沉悶的響,“掌櫃的讓把這批‘月白’送到西市布莊,再把那邊的回賬帶回來。”
少年猛地站起來,靛藍色的影子從他臉上滑過。他剛滿十四,身量還沒長開,肩膀窄窄的,挑著半擔布匹走在青石板路上,扁擔壓得微微打顫。但他走得穩,腳底板像生了根,踩過雨後的水窪時,總記得把布鞋往高抬半寸——這是上個月跟著駝隊走了趟短途學到的,老駝夫說:“路是走出來的,鞋是省出來的,兩樣都得經心。”
西市的青石板被幾代人的腳磨得發亮,布莊的夥計正踮腳往門楣上掛新幌子,紅綢子在風裡飄得歡。“蘇小子來啦?”夥計笑著接過布匹,“你家這‘月白’染得真絕,昨兒個蒙古來的客人定了十匹,說要做襯裡子。”
明遠的指尖在布堆上蹭了蹭,那布料軟得像雲。他想起去年冬天在賬房偷看到的商路圖,蒙古草原用淡青色標著,像塊沒乾透的墨跡。
“回賬在櫃台匣子。”夥計轉身時,明遠的目光落在了布莊牆角的麻袋上。那麻袋縫著三道紅繩,是往關外送的貨——他認得這記號,上個月跟著二掌櫃去碼頭時,看見過一模一樣的麻袋堆在船頭,上麵蓋著“蘇家”的火漆印。
二、賬房裡的地圖
掌燈時分,明遠抱著賬本往賬房去。簷角的燈籠被風推得轉圈圈,把他的影子在牆上拉得忽長忽短。賬房先生正用戒尺敲著算盤,珠子碰撞的脆響裡,夾雜著窗外更夫的梆子聲。
“放這兒吧。”老賬房頭也沒抬,山羊胡隨著撥算盤的動作輕輕顫。明遠把賬本擱在桌角,眼角的餘光卻黏在了牆上——那裡掛著張羊皮地圖,邊角已經磨得起毛,卻被人用漿糊仔細粘過。
地圖上標著密密麻麻的小點,用朱砂連起來,像條遊弋的紅蛇。明遠認得其中幾個:西市的布莊是個藍點,碼頭是個褐點,而更遠處,蒙古草原的位置畫著個小小的駱駝,西域則是朵風乾的雪蓮標本。
“想看?”老賬房忽然開口,明遠嚇得一縮脖子,卻見老人慢悠悠轉過來,從抽屜裡摸出個牛皮紙包,“這是你爹當年走商路時記的路引,看看吧。”
紙包上的墨跡已經發灰,裡麵裹著幾張泛黃的麻紙。頭一張畫著簡易的路線圖,旁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出雁門關,三日到歸化城,沙暴時需躲進敖包背風處。”明遠的指尖撫過“歸化城”三個字,想起去年冬天,爹就是在那座城裡染了風寒,回來後咳嗽了整整三個月。
“商路不是畫在紙上的。”老賬房往油燈裡添了點油,燈花“劈啪”跳了一下,“是腳底板磨出來的,是駝隊踩出來的,是風裡雨裡闖出來的。”他指著地圖上的紅蛇,“你看這條線,從咱這染坊到西域,走一趟得半年。春天出發時帶著新染的布,秋天回來時,駱駝背上就馱著香料和玉石。”
明遠忽然想起今早送布時,西市布莊的夥計說蒙古客人要做襯裡子。他算過賬,一匹月白布在本地能賣五百文,要是運到歸化城,能換兩匹好馬,再把馬趕到關內,又能賺回三匹布的價錢。這賬在他心裡盤了三遍,算盤珠子似的劈啪響。
三、碼頭的秘密
三日後的清晨,明遠跟著送布的馬車去了碼頭。江風帶著水汽撲在臉上,像浸了冰的布。碼頭上的船擠擠挨挨,桅杆上的旗子五顏六色,有繡著商號的,有畫著地名的,還有麵黃底黑字的旗,明遠認得,那是往南洋去的船。
“蘇小子,來搭把手!”搬運工老張頭喊他。明遠跑過去,幫著把一捆捆棉布搬上跳板。棉布用桐油布裹著,摸起來潮乎乎的,他知道這是防著江裡的水汽——爹教過他,南方潮濕,布匹得用桐油布裹三層,不然到了地方就會發黴。
船老大叼著煙袋,正跟賬房先生對賬。“這批貨走水路到揚州,再轉陸路去杭州。”他用煙袋杆敲著船板,“那邊新出的花樣子,得趕緊帶回來給染坊做樣子。”
明遠蹲在船邊洗手,江水涼得刺骨。他看見水麵上漂著片碎布,靛藍色的,和自家染坊的顏色一模一樣。碎布打著旋兒往遠處漂,穿過密密麻麻的船底,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去了。
“想什麼呢?”老張頭拍他後背,“這江水流了幾百年,多少商號的貨都從這兒過。你爹年輕時候,就是在這碼頭把第一匹布裝上船,送到了江南。”
明遠望著遠處的水天一色,忽然覺得那片靛藍色的碎布像個信使。它要去的地方,是他隻在賬本上見過的地名:蘇州、杭州、寧波……那些地方的布莊裡,是不是也有像他一樣的少年,正盯著新到的布匹,琢磨著更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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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年的賬本
夜深了,明遠趴在學徒房的木板床上,借著月光往本子上畫。他沒學過多少字,就用符號代替:圓圈代表碼頭,三角代表關口,波浪線是江河,直線是陸路。他把白天在碼頭聽到的地名都標上去,又憑著記憶補全了老賬房地圖上的紅蛇。
“你這畫的啥?”隔壁床的小石頭湊過來,他是銀號的學徒,算盤打得比誰都溜。
“商路圖。”明遠把本子往懷裡攏了攏,“我想看看,咱這染坊的布,到底能走到多遠的地方。”
小石頭撇撇嘴:“走再遠有啥用?還不是賣布?”
明遠沒說話。他想起昨天去給老藥鋪送布,掌櫃的正給個西域商人包紮傷口。那商人的靴子上沾著沙礫,說在沙漠裡走了四十天,腳底板磨穿了三層。“你們這兒的布好,”商人舉著包紮用的月白布,“在我們那兒,能換十斤葡萄乾。”
當時明遠就在心裡算:一匹布能裁二十塊包紮布,二十乘以十斤,就是兩百斤葡萄乾。再把葡萄乾運回來,能換三匹新布。這賬劃算,可他更想知道,那片能長出甜葡萄的沙漠,到底長什麼樣。
他在本子上畫了個小小的駱駝,又在旁邊畫了串葡萄。葡萄用歪歪扭扭的圓圈代替,像一顆顆沒乾透的紫珠子。
五、駝鈴響處
半個月後的清晨,明遠被一陣急促的駝鈴聲驚醒。他披了衣服跑到門口,看見三輛駝車停在染坊門口,駱駝的鼻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是從歸化城回來的駝隊!”夥計們都圍了上去。明遠擠在人群裡,看見駝夫們解下貨囊,裡麵滾出一顆顆圓滾滾的核桃,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羊皮。
“蘇掌櫃在嗎?”領頭的駝夫嗓門洪亮,“蒙古的王公說,你們的月白布比綢緞還舒服,讓再送二十匹,要趕在那達慕大會前到。”
掌櫃的笑著迎上去,明遠卻盯著駝夫腳下的靴子。那靴子是用粗麻繩納的底,沾滿了褐色的泥塊,鞋幫上還掛著片乾枯的草葉——他認得那草,老賬房的地圖上,歸化城旁邊畫著這種草,說能治駱駝的水土不服。
“小子,過來。”領頭的駝夫忽然喊他,“你爹讓我給你帶了樣東西。”他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塊巴掌大的石頭,半透明的,在晨光裡泛著淡青色。
“這是戈壁灘上的瑪瑙,”駝夫把石頭塞進明遠手裡,“你爹說,讓你看看外麵的世界,不止有染坊的藍。”
明遠握著瑪瑙,石頭的冰涼從掌心傳到心裡。他忽然想起自己畫的那張地圖,那些圓圈三角忽然活了過來,變成了碼頭的船、關口的風、沙漠的太陽。他好像看見爹牽著駱駝走在戈壁上,腳印被風沙填滿,又被後來者踩出新的痕跡。
六、新的記號
那天下午,明遠又去了賬房。老賬房正在補那張羊皮地圖,用新的朱砂筆把褪色的紅蛇重描一遍。
“掌櫃的讓我跟下個月的駝隊走一趟,去歸化城。”明遠的聲音有點抖,手心的瑪瑙硌得他發疼。
老賬房抬眼看他,山羊胡抖了抖:“知道路上要帶什麼嗎?”
“帶桐油布裹的月白布,帶治沙暴眼疾的藥,帶記路的本子。”明遠數著手指,“還要帶爹的瑪瑙,看看它是不是能認出家鄉的石頭。”
老賬房笑了,從抽屜裡拿出支新毛筆:“那你得在地圖上添個新記號了。”他把筆塞給明遠,“你爹當年走第一趟商路時,就在這兒畫了個小太陽。”
明遠握著毛筆,朱砂的紅在筆尖暈開。他在歸化城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又在旁邊添了個更小的人影。人影旁邊,他畫了串歪歪扭扭的葡萄,像極了他在本子上畫的那些。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地圖上,把那些紅蛇、藍點、三角都鍍上了金邊。明遠忽然覺得,這張地圖不再是死的線條,而是活的路——從染坊後院的竹竿,到碼頭的船板,到戈壁的風沙,再到蒙古草原的帳篷,一步一步,都連著少年眼裡閃閃發亮的遠方。
他把瑪瑙輕輕放在地圖旁,石頭的淡青色和朱砂的紅、墨色的線融在一起,像極了他心裡那條剛剛開始的,漫長又明亮的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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