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榆錢子撲在“錦繡莊”的青石板台階上,蘇掌櫃正用細布擦拭著新掛出的蘇木染石榴紅裙料。簷角銅鈴突然叮鈴作響,他抬頭望見二姑娘沈清沅提著竹籃站在門口,竹籃裡露出半截銀亮的算盤。
“蘇伯伯,”清沅掀開門簾時帶起一陣香風,“我娘讓送新曬的茉莉花來。”她話音未落,目光已被櫃台後疊得整齊的素綢吸引,“這是……”
蘇掌櫃直起身,指尖撫過那綢麵:“是江南新出的水紋綢,你看這暗紋,像不像秦淮河的水波?”他忽然壓低聲音,“昨日李府的管家來,說想給三小姐做套及笄禮服,偏嫌尋常織錦太俗了。”
清沅將茉莉花擱在案上,伸手撚起一縷水紋綢。指尖觸到那冰涼滑膩的質地,忽然想起去年在蘇州看見的緙絲屏風——那些花鳥像是活的,卻又比真的多幾分雅致。她眼珠一轉,忽然笑出聲:“蘇伯伯,我倒有個主意。”
三日後的清晨,錦繡莊剛卸下門板,就有熟客被門內景象驚得停住腳步。往常掛著各式裙料的北牆,此刻搭起了半人高的木架,上麵繃著塊半成的月白綢衣。穿青布短打的繡娘正用五彩絲線在衣擺處穿梭,針尖落處,一朵含苞的玉蘭漸漸顯出輪廓。
“這是做什麼?”張夫人摸著鬢邊的珠花,“難不成要當眾做衣裳?”
蘇掌櫃滿麵紅光地迎上來:“夫人有所不知,這是小女徒想的新法子——‘觀繡訂衣’。您瞧,喜歡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針腳,都能親眼看著繡娘做,不滿意還能隨時改。”他指向那月白綢衣,“就像這件,若是李小姐來,說不準想在玉蘭旁添隻綬帶鳥呢?”
正說著,巷口傳來環佩叮當。李府的丫鬟扶著三小姐李婉卿來了,少女穿著鵝黃襦裙,看見那繃在架上的綢衣,腳步便挪不開了。繡娘恰好繡完最後一針玉蘭,抬頭笑道:“小姐若喜歡,奴婢再繡對蝴蝶如何?”
婉卿臉頰微紅,指尖輕輕點在綢衣下擺:“我想……要並蒂蓮。”
這日傍晚,清沅在賬房核賬,忽然聽見前堂一陣喧嘩。她掀簾出去,正看見個穿粗布衣裳的漢子揪著夥計的胳膊:“憑什麼她能看著做,我給婆娘做件褂子就不行?”
蘇掌櫃正要理論,清沅已走上前:“這位大哥,您彆惱。您看這樣好不好?”她指向牆角的竹筐,裡麵裝著各色粗布,“若是不嫌棄,讓繡娘給您在褂子袖口繡對鴛鴦,也讓您看著做,如何?”漢子愣住的功夫,她已讓夥計取來藏青粗布,“您瞧,這布結實,繡對小鴛鴦,不比素麵好看?”
漢子撓撓頭,黝黑的臉上泛起紅:“當真?”
清沅讓繡娘取來紅絲線:“您且坐著喝茶,半個時辰就能繡好。”
等漢子捧著繡著鴛鴦的藏青褂子離開時,夕陽正斜斜照進布莊。蘇掌櫃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拍了拍清沅的肩:“你這丫頭,倒比我會做生意。”清沅剛要笑,卻見他忽然皺眉,“隻是這觀繡訂衣太費功夫,若是客人多了……”
“那就再搭三個架子。”清沅指著東牆,“南貨行的王掌櫃說,他那有批雲南來的彩線,顏色比咱們尋常的鮮麗。咱們再請兩個蘇繡師傅來,專做精細活計。”她忽然壓低聲音,“我還想在門口搭個涼棚,擺些舊年的繡樣冊子,讓路過的人隨便看。”
蘇掌櫃看著眼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她剛到布莊那年,才十歲,梳著雙丫髻,總愛蹲在繡架旁看半天。那時誰能想到,這丫頭竟能想出這樣的新花樣?他拿起案上的水紋綢,忽然笑道:“明日我就去趟蘇州,再找些新奇的料子來。”
七月流火的時節,錦繡莊的觀繡架已增至五座。南來北往的客商路過這條巷,總要拐進來瞧個新鮮。有穿著綾羅的夫人盯著繡娘繡鳳凰,也有挑著擔子的小販蹲在涼棚下翻繡樣冊子,指腹劃過那些鴛鴦、牡丹,眼裡滿是憧憬。
這日午後,清沅正在後堂教兩個新繡娘辨認絲線,忽然聽見前堂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她跑出去,正看見張夫人捂著心口,地上是摔碎的茶盞:“這……這不是我上個月訂的那件孔雀藍披風嗎?怎麼會在她身上?”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李婉卿站在西架旁,身上披著件孔雀藍披風,襟上繡著孔雀開屏,尾羽上的眼紋用金線繡就,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婉卿嚇得臉色發白:“張伯母,這是我……我及笄的禮服。”
“胡說!”張夫人柳眉倒豎,“我明明讓蘇掌櫃給我做件一模一樣的!”
蘇掌櫃急得直搓手:“夫人息怒,這是……這是不同的。”他指著披風下擺,“您看,李小姐這件用的是盤金繡,您那件是平針繡,針腳不一樣的。”
張夫人哪裡肯信,正要發作,清沅忽然走上前,將披風從婉卿肩上取下,又從櫃裡取出另一件孔雀藍披風:“夫人您瞧,這件才是您的。”她將兩件披風並排放好,“李小姐的用了十八色線,您這件加了銀線,在燈下看會泛銀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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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夫人湊近細看,果然見那件屬於自己的披風上,孔雀尾羽間藏著細密的銀線。她的臉色漸漸緩和,忽然笑道:“還是你們想得周到。”
婉卿摸著自己的披風,忽然輕聲道:“其實……我原想讓繡娘在孔雀旁加朵玉簪花的,可蘇伯伯說張伯母喜歡素淨些的。”
這話倒讓張夫人笑了:“傻孩子,各有各的好。”她忽然轉向蘇掌櫃,“明日我要給我那孫兒做件周歲禮服,也用這觀繡的法子。”
待客人散去,蘇掌櫃看著滿地狼藉,忽然長長舒了口氣:“今日若不是你,我這老臉可就丟儘了。”清沅正收拾碎瓷片,聞言笑道:“其實我早想到會有客人撞款,所以讓繡娘在每件衣服的衣角都繡了不同的小記號。”她指著婉卿披風的內側,那裡藏著朵極小的蘭草,“李小姐屬兔,蘭草是她的生辰花。”
蘇掌櫃看著那蘭草,忽然眼眶有些發熱。他想起二十年前剛開布莊時,不過是想讓街坊能穿上體麵的衣裳,卻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小小的布莊竟能讓穿綾羅的和穿粗布的都滿意而歸。
秋意漸濃時,錦繡莊的名聲竟傳到了州府。知府夫人特意派人來,說想訂套過冬的錦袍。清沅琢磨著,尋常的花鳥繡怕是入不了知府夫人的眼,正犯愁時,忽然看見賬房窗台上那盆文竹——葉片纖細,卻自有風骨。
“有了!”她提筆在紙上畫起來,筆尖勾勒出文竹的疏影,旁邊添了行小字: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三日後,知府夫人親自來到布莊。當看見那繃在架上的墨色錦袍,袍角用銀灰絲線繡出的文竹時,這位見慣了奇珍異寶的夫人,竟久久說不出話。良久,她才撫著錦袍輕歎:“這竹子……像是活的。”
清沅在一旁笑道:“夫人若是喜歡,還能在領口繡兩句詩。”
知府夫人轉身看向她,目光裡帶著讚許:“你這丫頭,倒比那些老繡工更懂風雅。”她忽然問道,“聽說你們連粗布衣裳都給繡花樣?”
“是呢,”蘇掌櫃接口道,“前幾日還有個貨郎,讓給孩子的虎頭鞋繡對小老虎。”
知府夫人聞言,忽然朗聲笑起來:“好,好得很!做生意能做到這份上,不容易。”她指著那錦袍,“就按這個樣子做,詩就繡‘虛心竹有低頭葉’。”
送走走知府夫人,蘇掌櫃看著清沅,忽然從櫃裡取出個紅木匣子。打開一看,裡麵是支雕花銀簪,簪頭是隻展翅的鳳凰。“這是你娘當年的嫁妝,”他聲音有些沙啞,“她說若是你有天能撐起這布莊,就把這個給你。”
清沅捏著那銀簪,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忽然想起娘臨終前的話:“沅兒,衣裳不光是蔽體的,更是人心上的花。”她抬頭看向蘇掌櫃,眼眶亮閃閃的:“蘇伯伯,咱們明年開春,再添個染坊好不好?讓客人自己選顏色,自己挑花樣。”
蘇掌櫃望著窗外,秋風卷起幾片落葉,卻吹得布莊裡的銅鈴叮鈴作響,像是在應和。他忽然笑道:“好啊,到時候讓你當大掌櫃。”
暮色漫進布莊時,最後一個客人提著新做好的衣裳離開了。繡娘們收拾著針線,夥計們擦著櫃台,清沅坐在賬房裡,指尖劃過賬本上那些越來越密的字跡。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那支鳳凰銀簪上,仿佛有細碎的光在流動。
她忽然想起剛到布莊那年,蘇掌櫃教她辨認絲線,說這世間的顏色,就像世間的人,各有各的好。那時她不懂,如今看著這滿堂的錦繡,看著那些藏在針腳裡的心意,忽然就懂了。
原來所謂新花樣,從來不是什麼奇技淫巧,不過是把客人放在心上,一針一線地繡出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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