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紙與朱砂
蘇家的賬房在老宅深處,窗欞雕著“商道酬信”四個字,木頭被百年煙火熏成了深褐色。蘇明遠推開那扇沉得壓手的木門時,晨光正斜斜地打在八仙桌上,把剛到的洋紙賬冊照得一片晃眼。
二十本賬冊摞得整整齊齊,封麵是軋出來的暗紋,摸上去光滑得像綢緞。夥計小李在旁邊搓著手笑:“東家,這洋紙就是不一樣,鋼筆寫上去不洇墨,算賬都快些。”
蘇明遠拿起一本,指尖劃過紙麵,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往年這個時候,該是爺爺坐在這張八仙桌前,親手裁開厚厚的宣紙,用漿糊裝訂成賬冊。爺爺的手總帶著墨香,裝訂時會在每冊第一頁的右上角,用朱砂點一個小小的圓點,像顆凝固的血珠。
“這是蘇家的規矩,”爺爺那時總說,手裡的狼毫筆懸在紙上,“做生意就像記賬,一分一毫都不能錯。朱砂能鎮住糊塗賬,更能鎮住想糊塗的心。”
他那時年輕,總覺得這些規矩太老套。洋紙又白又平整,鋼筆比毛筆方便百倍,何必守著那些舊法子?直到去年冬天,爺爺在賬房裡看賬時溘然長逝,手邊還攤著一本沒寫完的宣紙賬冊,朱砂圓點在昏黃的油燈下,紅得有些刺眼。
“東家,您看這賬冊……”小李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蘇明遠翻開第一本洋紙賬冊,雪白的紙麵上,忽然有個小紅點跳了出來。他湊近了看,那圓點比爺爺平時點的稍大些,邊緣有些暈染,顯然是用毛筆點上去的——是爺爺的筆跡。
他猛地想起前幾天整理爺爺遺物時,看到過一個裝朱砂的小瓷盒,旁邊還放著支沒洗乾淨的狼毫。想來是爺爺知道今年要換洋紙賬冊,特意提前點了這個朱砂點,像是在給後人留個念想。
“小李,去把我書桌抽屜裡的狼毫筆和朱砂拿來。”蘇明遠的聲音有些發緊。
小李愣了愣,還是應聲去了。片刻後,他捧著一個青釉小瓷盒和一支紫毫筆回來,筆杆上還刻著“敬之”兩個字——那是爺爺的字。
蘇明遠擰開瓷盒,裡麵的朱砂已經有些乾硬,他倒了點清水,用狼毫慢慢研開,暗紅色的粉末在水裡暈開,像朵無聲綻放的花。他捏著筆杆,指尖有些發顫,這還是爺爺走後,他第一次拿起這支筆。
狼毫蘸了朱砂,懸在洋紙賬冊的第一頁。他想在爺爺點的朱砂點旁邊,也點一個同樣的圓點,可筆尖剛要落下,又停住了。洋紙太滑,朱砂上去會暈開,不像宣紙那樣能吸住墨色。他忽然明白,爺爺為什麼把朱砂點得比平時大些——他早就想到了。
蘇明遠的目光落在賬冊邊緣,那裡留著半寸寬的空白。他手腕一轉,筆尖在空白處輕輕一點,然後順勢往下,勾勒出一個小小的“蘇”字。
朱砂在洋紙上慢慢暈開,“蘇”字的筆畫有些模糊,卻像生了根似的,牢牢扒在雪白的紙上。他看著那個字,忽然想起小時候,爺爺教他寫“蘇”字,說“蘇”字上麵是草,下麵是“辦”,意思是要像草一樣堅韌,把日子好好辦下去。
“東家,這……”小李看著那個朱砂字,有些不解,“洋紙賬冊上寫這個,會不會不太合時宜?”
蘇明遠放下筆,看著八仙桌上排開的二十本賬冊,每本第一頁都有爺爺點的朱砂點,而現在,每個朱砂點旁邊,都多了個小小的“蘇”字。紅白相襯,在雪白的洋紙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妥帖。
“沒什麼不合時宜的,”他拿起一本賬冊,指尖撫過那個“蘇”字,“爺爺說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洋紙好用,我們就用洋紙,但蘇家的根,不能丟。”
正說著,賬房外傳來腳步聲,是管綢緞莊的王掌櫃來了。他手裡拿著本賬簿,進門就笑道:“明遠,上月綢緞莊的賬算好了,你過過目。”
王掌櫃是跟著爺爺乾了三十年的老人,看到八仙桌上的洋紙賬冊,眉頭微微皺了下:“這是……換了新賬冊?”
“嗯,洋紙的,據說更方便。”蘇明遠把賬冊遞給他看。
王掌櫃翻到第一頁,看到那個朱砂圓點和旁邊的“蘇”字,忽然停住了手,眼睛裡慢慢泛起紅意。“老掌櫃他……”他哽咽了一下,“他總是想得這麼周到。”
蘇明遠沒說話。他知道王掌櫃懂。當年王掌櫃家裡遭了難,是爺爺借給他本錢,讓他在綢緞莊當夥計,後來又提拔他當掌櫃。爺爺總說,做生意不光是為了賺錢,更是為了幫人。這些事,宣紙賬冊上記著,洋紙賬冊上,也該記著。
“對了明遠,”王掌櫃抹了把臉,從懷裡掏出張紙條,“南邊來的那個布商,說有批新式印花布,顏色鮮得很,問咱們要不要進貨。我看了樣品,確實不錯,就是價錢比咱們usua進的土布貴三成。”
蘇明遠接過紙條,上麵寫著布的尺寸和價錢,字跡是鋼筆寫的,筆畫硬朗。他想起爺爺在世時,進布總要親自去倉庫看樣品,用手摸布料的厚薄,用鼻子聞染料的味道,說“貨好不好,不光看價錢,更要看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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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品在哪?”他問。
“在庫房呢,我讓夥計帶來了。”王掌櫃說著,朝門外喊了一聲,“把那匹花布拿進來。”
很快,夥計捧著一匹藍底白花的布進來,展開在八仙桌上。布麵光滑,花色是時下時興的牡丹,確實比自家賣的土布鮮亮。蘇明遠伸手摸了摸,布料卻比土布薄了些。
“這染料聞著有點衝。”王掌櫃在一旁說,“怕是用了洋染料,不如咱們用的植物染料穩妥。”
蘇明遠湊近聞了聞,果然有股刺鼻的味道。他想起小時候跟著爺爺去染坊,看到染匠們用梔子、茜草、靛藍這些植物煮出染料,染出的布帶著草木的清香,洗多少次都不會掉色。爺爺說,做生意不能隻圖眼前利,壞了名聲,再多的錢也補不回來。
“這布咱們不要。”蘇明遠把紙條放回桌上,“告訴那布商,要是有好的土布,咱們照常進貨。”
王掌櫃點點頭:“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老掌櫃要是在,也肯定不答應。”
送走王掌櫃,蘇明遠坐在八仙桌前,拿起鋼筆,開始在洋紙賬冊上記賬。鋼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和記憶裡爺爺寫毛筆字的“沙沙”聲重疊在一起。
他一筆一劃地寫著,忽然發現,洋紙雖然光滑,卻也能留住字跡;鋼筆雖然方便,卻也能寫出端正的筆畫。就像蘇家的生意,雖然換了新法子,可爺爺留下的那些道理——誠信、本分、體恤,都該像那個朱砂點和“蘇”字一樣,牢牢刻在賬冊裡,刻在心裡。
中午時分,賬房的門又被推開,是隔壁米鋪的張老板來了。他手裡提著個布袋子,進門就嚷嚷:“明遠,我那鋪子的賬算錯了,你幫我看看。”
張老板和蘇家是世交,當年兩家一起在這條街上開店,爺爺總說“同行不是冤家,是幫襯”。蘇明遠接過他手裡的賬簿,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張老板自己寫的。
“你看這筆,”張老板指著其中一行,“上月賣了五十斤糙米,我記成四十五斤了,少收了五斤的錢。這都過了一個月,人家要是不認賬,我這虧就白吃了。”
蘇明遠看著那行字,忽然想起爺爺教他的“複盤”法子——每天的賬,睡前要再算一遍;每月的賬,月底要核對三次。他拿起算盤,劈啪地算了起來,算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張叔,你這賬冊上記著,上月初十那天,買糙米的是城西的李寡婦?”
張老板點頭:“是啊,她家男人走得早,帶著三個孩子,日子難著呢。”
“那她肯定不會不認賬。”蘇明遠放下算盤,“李寡婦上次來買米,多給了兩文錢,說你家的米比彆家的實在。她不是那占便宜的人,估計是你當時忙糊塗了,少記了。”
張老板愣了愣,拍著大腿笑道:“對對對!那天趕集,人多手雜,我準是記混了。還是你爺爺教的法子管用,記人比記賬更重要。”
張老板走後,蘇明遠看著窗外。日頭升到了頭頂,把賬房照得亮堂堂的,洋紙賬冊上的朱砂點和“蘇”字在陽光下泛著暖光。他忽然明白,爺爺留下的不是那些老規矩,而是藏在規矩裡的道理——就像這洋紙賬冊,要學它的方便,也要守著自己的根。
傍晚時,小李來報,說南邊的茶葉商送來了新茶樣。蘇明遠拿著茶樣走到院子裡,夕陽正落在爺爺種的那棵石榴樹上,通紅的果子掛在枝頭,像盞盞小燈籠。
他想起爺爺總說,茶葉要先嘗後買,就像人心,要先品後交。他取了點新茶,用爺爺留下的紫砂壺衝泡,茶香嫋嫋升起,和記憶裡的味道一模一樣。
回到賬房時,暮色已經漫了進來。蘇明遠點亮油燈,燈光落在洋紙賬冊上,朱砂點紅得溫潤,“蘇”字的筆畫在燈光下,仿佛有了生命。他拿起鋼筆,在賬冊上寫下今天的最後一筆賬,筆尖劃過紙麵,沙沙的聲音裡,好像有爺爺的笑聲在回響。
夜深了,賬房的燈還亮著。蘇明遠看著桌上排開的二十本賬冊,忽然覺得,爺爺其實一直都在。他在朱砂點裡,在狼毫筆裡,在那些代代相傳的道理裡。而這洋紙賬冊,不過是換了個新本子,要記的,還是那些關於誠信、關於人心、關於蘇家的故事。
他輕輕合上賬冊,油燈的光暈在封麵上跳動,“商道酬信”的窗欞影子落在賬冊上,像個溫柔的擁抱。窗外,月光穿過石榴樹的枝葉,灑在地上,碎成一片銀輝,就像那些老規矩,在新的時代裡,依然能照出清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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