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染缸裡的青藍
光緒二十六年的春陽,斜斜切進蘇家布莊後院時,總先落在那口半埋在土裡的老染缸上。缸口的青苔被曬得發蔫,沿壁掛著的藍靛渣子像層凝固的暗河,風一吹,就有細碎的藍灰簌簌往下掉。
"東家,西街洋布莊又出新花樣了。"夥計阿福蹲在缸邊攪染料,木槳劃過水麵的聲音悶得像敲老木頭,"聽說用西洋顏料染的紅布,太陽底下看跟廟裡的幡旗似的,亮得能晃著人眼。"
蘇敬之正彎腰檢查剛撈出的胚布,指尖撚著布角往亮處照。青灰色的布麵在天光裡泛著層柔和的藍,像雨後初晴的天空被揉皺了。他沒抬頭,隻"嗯"了一聲:"知道了。"
阿福撇撇嘴,手裡的木槳停了:"咱這老法子,泡三天才出這色,人家洋布莊一天能染三匹。昨兒張記布鋪的掌櫃來串門,說他們也進了兩匹西洋藍,比咱這亮堂多了。"
蘇敬之把布掛在竹竿上,水珠順著布紋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串藍印子。他直起身時,後腰的舊傷隱隱作痛——那是十年前護著這口染缸,被闖進院子的亂兵用槍托砸的。"阿福,你記不記得光緒初年,城南李家染坊用硫化染料,顏色鮮得跟假的一樣?"
阿福撓撓頭:"聽說過,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蘇敬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點藍灰,"染出的布看著熱鬨,洗兩水就發烏,比鍋底還黑。不到半年,李家鋪子就關了。"他伸手摸了摸染缸壁,缸沿被幾代人摸得光滑,"這口缸用了五十年,草木灰泡的水,藍靛是雲南來的老品種,慢是慢,但染料吃進布裡,跟長在上麵似的。"
正說著,前堂傳來銅鈴響——那是老主顧上門的信號。蘇敬之拍了拍手上的灰,往鋪子走時,聽見阿福在身後嘟囔:"可人家洋布莊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櫃台前站著的是陳老太太,拄著根紅木拐杖,鬢角的白發梳得一絲不苟。她是蘇家布莊的老主顧,從蘇敬之的父親那輩就來扯布。"敬之啊,"老太太眯著眼打量貨架,"給我來兩尺青藍布,做件小褂。"
蘇敬之應著,從竹竿上取下剛染好的布。陳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又放到鼻尖聞了聞,忽然笑了:"還是這股子草木香。我娘當年就愛穿你家的布,說越洗越軟和,顏色也不掉,就跟你們蘇家的名聲似的,經得住日子磨。"
這話讓蘇敬之心裡一暖。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總在染缸邊教他辨認藍靛的成色,說:"做生意跟染布一樣,急不得。顏料得慢慢滲進布裡,信譽得慢慢刻進人心裡。"
可這話他沒跟阿福說。阿福年輕,眼裡看的是西洋布莊門前排隊的人,心裡算的是一天能多賺多少銀子。這些天,布莊的生意確實淡了,常有主顧進來轉一圈,指著西洋布莊的方向說:"那邊的顏色鮮,還便宜。"
傍晚關了鋪子,蘇敬之沒回家,坐在染缸邊抽煙袋。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缸裡的水麵,像沉了片碎星星。他想起十年前兵荒馬亂時,父親把他拉到染缸前,說:"這缸砸了就砸了,蘇家的本分不能砸。"那時亂兵闖進院子,父親抱著染缸不讓砸,被打了好幾棍,咳著血還念叨:"布要染透,人要做真。"
"東家,"阿福端著盞油燈過來,燈光在他臉上晃出猶豫的神色,"我今天去洋布莊看了看,他們的顏料是裝在鐵皮桶裡的,不用像咱這樣天天守著缸......"
蘇敬之打斷他:"阿福,你說這布是染給誰穿的?"
阿福愣了愣:"給......給老百姓啊。"
"是啊,"蘇敬之磕了磕煙袋鍋,"老百姓穿布,圖的是耐穿、舒服。顏色再鮮,洗幾次就爛了,有什麼用?就像人交朋友,光靠嘴甜沒用,得真心實意,才能長久。"
阿福沒說話,低頭踢著腳邊的石子。過了會兒,他忽然說:"可......可要是沒人來買咱的布了呢?"
這話像根針,紮在蘇敬之心上。他望著染缸裡自己的影子,鬢角的白發比去年又多了些。"那就守著這口缸,守到有人明白過來,好布不在顏色亮,在經得住洗。"他說得輕,卻帶著股硬氣,"就像當年我爹守著它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布莊的生意更淡了。有時一整天都沒個主顧,阿福坐在櫃台後唉聲歎氣,蘇敬之卻照舊每天去後院攪染缸,把胚布放進去,撈出來,掛在竹竿上曬。陽光穿過布麵,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藍影,像一片安靜的海。
這天晌午,陳老太太又來了,身後跟著個穿洋布衫的年輕媳婦。"敬之,你給看看,"老太太指著媳婦身上的紅布衫,"這是上月在洋布莊買的,洗了三次,顏色掉得跟抹布似的,布麵也發脆。"
年輕媳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娘總說蘇家的布好,我還不信,覺得顏色太老氣......"
蘇敬之沒說什麼,取了塊洗過十幾次的舊布給她看。布麵雖有些發白,卻依舊挺括,摸上去軟乎乎的。"這布是三年前染的,"他說,"你摸摸,還結實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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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媳婦接過布,眼裡露出驚訝的神色。陳老太太在一旁說:"我就說嘛,過日子圖的是實在。這洋布看著花哨,不經用。"
那天下午,年輕媳婦扯了五尺青藍布。臨走時她說:"我要給我男人做件褂子,他在碼頭扛活,得穿結實點的。"
這事兒像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水麵。沒過幾天,陸續有主顧來扯布,都說聽陳老太太講,蘇家的布耐穿。有人還特意把洗得發白的舊布帶來,說:"你看,穿了五年了,還能再穿兩年。"
阿福臉上的愁雲散了些,攪染缸時也有勁了。"東家,還是您說得對,"他笑著說,"老百姓心裡有數著呢。"
蘇敬之隻是笑笑,照舊每天檢查染缸裡的染料。他知道,西洋顏料的鮮亮或許能吸引人一時,但日子久了,人們總會明白,真正經得住歲月的,是那些慢慢沉澱下來的東西——就像這老染缸裡的青藍,不刺眼,卻能在無數個日出日落裡,陪著人們走過一程又一程。
秋末的時候,西街的洋布莊掛出了"轉讓"的牌子。聽說老板虧了本,把剩下的顏料低價處理了。蘇敬之路過時,看見幾個夥計在搬鐵皮桶,桶裡的顏料潑出來,在地上積成一灘刺眼的紅,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回到布莊,阿福正忙著給主顧扯布。"東家,今天的布不夠了,"他高興地說,"我再泡幾匹胚布?
蘇敬之點點頭,走到後院。夕陽把染缸染成了金紅色,缸裡的水麵平平靜靜,映著天上的流雲。他想起父親的話,想起陳老太太的話,忽然覺得,這口老染缸裡泡著的,不隻是布,還有人心——那些在日子裡慢慢熬出來的信任,就像藍靛滲進布裡一樣,早已經成了蘇家布莊的一部分,怎麼洗,都不會褪色。
他彎腰拿起木槳,輕輕攪了攪染料。水麵蕩起一圈圈漣漪,把夕陽的影子揉成了一片溫柔的青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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