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板愣住了,周明軒也愣住了。五十塊銀元,夠買兩擔上好的水仙茶了。
“東家,這……”陳老板的眼圈紅了。
“茶的事,就算了。”蘇文硯站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接了片被風吹落的槐樹葉,“我爺爺常說,做生意跟種莊稼一樣,得留有餘地。誰還沒個難的時候?你父親當年跟我爺爺做買賣,路上遇著劫匪,丟了貨,我爺爺不僅沒催賬,還多給了他本錢讓他周轉。後來呢?陳家的茶,年年都先給蘇家留最好的。”
他轉頭看向周明軒,揚了揚下巴:“周先生,賬上那二十斤,記成‘饋贈’,入雜項支出。”
周明軒張了張嘴,想說這樣不合規矩,卻看見蘇文硯眼裡的光,像小時候在學堂裡,先生講到“仁”字時的神情。他默默點頭,把這事記在心裡。
陳老板千恩萬謝地走了,花廳裡隻剩下蘇文硯和周明軒。蟬鳴依舊聒噪,周明軒卻覺得沒那麼刺耳了。
“蘇東家,這樣是不是不太好?”他猶豫著開口,“賬麵上的數對不上,查起來會很麻煩。”
“賬是人記的,人心也是人暖的。”蘇文硯走到他身邊,指著窗外的老槐樹,“你看這樹,每年春天發芽,夏天開花,秋天落葉,從不錯時辰。可它也會給鳥雀留窩,給路人遮涼,這才活得長久。”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了點笑意:“當年我爺爺在樹下核賬,有回發現賬上多了五兩銀子,查來查去,是個老主顧多付了。夥計說反正人家沒發現,就算了。爺爺卻不依,拿著銀子在茶館等了三天,才把人等著。那老主顧後來逢人就說,蘇家的賬,比算盤還準,蘇家的心,比秤還平。”
周明軒沒說話,低頭看著自己的算盤。他忽然想起剛到蘇家時,發現庫房的賬本上,有些賬目旁邊畫著小小的符號,像是個簡化的“蟬”字。他問過老夥計,老夥計說那是蘇老太爺傳下來的規矩,凡是遇上雨天收的茶,都要做個記號,售價要比晴天收的低兩成。“老太爺說,雨天采茶難,茶農辛苦,得讓他們多賺點。”
“周先生,你覺得做生意,是賬算得清重要,還是人心暖重要?”蘇文硯的聲音像落在湖麵的雨,輕輕巧巧,卻蕩起圈漣漪。
周明軒抬頭,看見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蘇文硯的長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蟬鳴在耳邊嗡嗡作響,竟像是帶著點韻律。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洋行時,經理總說“數字不會騙人”,可此刻他覺得,有些東西,比數字更實在。
“我明白了,東家。”他拿起算盤,指尖落在珠子上,動作竟比剛才穩了些。
傍晚時分,周明軒把改好的賬冊送到蘇文硯房裡。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蟬鳴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嗡嗡的餘音。蘇文硯正在燈下看一本泛黃的舊賬,封麵上寫著“光緒二十三年”,紙頁邊緣都卷了毛邊。
“東家,您看這樣記可以嗎?”周明軒把賬冊遞過去。
蘇文硯翻開看了看,在“饋贈”那欄旁邊,周明軒畫了個小小的蟬形符號。他笑了,抬頭看向窗外,暮色裡的老槐樹像個沉默的巨人,守護著滿院的蟬鳴和往事。
“很好。”他把舊賬往前翻了幾頁,指著其中一行給周明軒看,“你看,這是我爺爺當年記的,有回給茶農多付了十斤茶錢,他在旁邊畫了個太陽。”
周明軒湊過去看,那行字下麵,果然有個歪歪扭扭的太陽,旁邊還有行小字:“今日晴,茶芽飽滿,當多付。”
“爺爺說,天有陰晴,人有順逆,賬上的數要清,心裡的秤要明。”蘇文硯合上書,把燈撚亮了些,“就像這蟬鳴,早了晚了,都有它的道理,急不得,也躁不得。”
周明軒點點頭,轉身準備回賬房。走到門口時,他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那扇敞開的窗。晚風帶著槐花香飄進來,混著遠處隱約的蟬鳴,竟讓他覺得心裡踏實了不少。
他想起自己剛來時,總覺得蘇家的規矩太老套,算不清的賬,講不完的舊事,還有這沒完沒了的蟬鳴。可現在他好像有點懂了,那些老規矩裡藏著的,不是迂腐,是曆經歲月磨出來的通透;那些舊事裡記著的,不是固執,是代代相傳的念想。
回到賬房時,月光已經爬上窗台。周明軒沒有關窗,反而把另一扇也推開了。夜風穿堂而過,帶著蟬鳴的餘韻,把賬本上的字跡吹得輕輕顫動。他坐下,拿起算盤,指尖落在珠子上,第一次覺得,這蟬鳴和算盤聲,竟能湊出這麼平和的調子。
窗外的老槐樹上,最後幾隻蟬還在低吟,像是在跟這一天道彆。周明軒忽然想起蘇文硯的話,順天應時。或許做生意就像這蟬,該鳴的時候就得放聲,該靜的時候就得沉心,而那棵老槐樹,就像心裡的規矩,不管風來雨去,總能穩穩地紮根在那兒,護著一方陰涼,也護著一份踏實。
他拿起筆,在賬本的空白處畫了棵小小的槐樹,樹下有個模糊的人影,像是在聽蟬鳴,又像是在撥算盤。月光落在紙上,把那影子映得溫柔了許多,連帶著那些枯燥的數字,都仿佛有了些暖意。
這個夏天,蟬鳴確實比往年早,但周明軒覺得,這樣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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