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蘇家大院像被罩在悶葫蘆裡。柱子的商隊杳無音信,連沿途的驛站都沒傳回消息。賬房先生算錯了三筆賬,夥計們走路都踮著腳,生怕弄出聲響。陳默每天天不亮就坐在門檻上,望著西邊,拐杖在青石板上劃出細碎的聲響。
第四天傍晚,夕陽把城牆染成金紅色時,一個夥計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裡揮著個羊皮袋:“回來了!柱子哥他們回來了!在城外呢,讓我先送賬本回來!”
蘇明遠搶過羊皮袋,倒出裡麵的賬冊。第一頁就畫著條歪歪扭扭的紅線,跟他在地圖上畫的一模一樣。柱子在旁邊寫著:“第一日過阿爾金山,見石壁如刀削,按陳老爹說的,駱駝貼崖走,躲過落石。第二日遇泉水,扔堿塊,冒泡,甜。第三日繞出第三個山坳,比原計劃早到兩天。”
下麵還有行小字:“黑風口方向傳來槍聲,應是張掌櫃遇劫。此路確能避匪,陳老爹的話,錯不了。”
蘇明遠把賬冊往桌上一拍,轉身就往外跑。陳默拄著拐杖跟在後麵,步子竟比平時快了些。
城門外,駱駝臥在地上反芻,柱子正指揮夥計們卸貨物。他看見蘇明遠,咧開嘴笑,露出兩排白牙,臉上還有道被樹枝劃破的口子。
“少東家,您畫的線太神了!”柱子跑過來,手裡舉著個東西,“您看這個,在第二個山坳撿的。”
那是塊磨損的銅鐲,上麵刻著個“蘇”字,正是陳默當年在沙地上劃線路時戴的那隻。
“陳老爹說,他二十年前走這條路時,把鐲子掉在山坳裡了。”柱子撓撓頭,“沒想到真讓我撿著了。”
陳默接過銅鐲,用袖子擦了又擦。夕陽照在老人臉上,皺紋裡盛著光。他把鐲子戴回手腕,剛好合適,仿佛這二十年的時光,不過是駱駝打了個響鼻的功夫。
蘇明遠看著遠處的商隊,忽然明白那些西洋地圖標不出的,不隻是一條近道。就像陳默記著哪片胡楊林的葉子能止血,哪塊戈壁的沙子能治駱駝的蹄子病,那些沒寫在紙上的規矩,藏在老輩人的皺紋裡,藏在銅鐲的刻痕裡,藏在每一次日出日落的趕路裡。
回到大院,蘇明遠把那卷西洋地圖掛在牆上。他在朱砂線旁,用小楷寫下:“陳默道,光緒二十三年,柱子驗證可行。”
後來,蘇家的商隊都照著這條線走。有人問起,柱子就會拿出那卷地圖,指著那條歪歪扭扭的紅線說:“這是老輩人心裡的路,比西洋儀器準。”
再後來,陳默走了。出殯那天,柱子扶著蘇明遠,說:“少東家,我想把那條路畫得再細點,標上哪塊石頭鬆動,哪處泉水甜,給後人留著。”
蘇明遠點點頭,看著送葬的隊伍走過青石板路。陽光穿過槐樹的縫隙,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他想起陳默說過,戈壁上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記的人多了,路就不會丟。
那年冬天,西安城落了場大雪。蘇明遠在賬房整理舊物,翻出個木盒子,裡麵裝著陳默的拐杖。他摩挲著拐杖頂端的包漿,忽然想去看看那條路。
開春後,蘇明遠親自帶隊,走了趟西域。他帶著那卷西洋地圖,也帶著柱子畫的細圖。走到第二個山坳時,他讓夥計們停下,自己爬上石壁。
石壁上有處淺淺的刻痕,像隻手的形狀。蘇明遠摸了摸,想起陳默說的,當年他爹就是站在這裡,讓駱駝挨著崖壁走。風從山坳裡穿過去,嗚嗚地響,像誰在哼著古老的調子。
他從懷裡掏出朱砂筆,在西洋地圖的空白處,又添了條短線。那是他剛才發現的,能避開一處流沙的小道。
地圖上的紅線越來越多,像一張網,把西洋畫師沒畫的地方,都細細密密地罩了起來。
多年後,蘇家的商隊換了汽車,不再用駱駝。有個留洋回來的年輕人,拿著衛星地圖說:“這些紅線都沒用了,衛星能看到每一粒沙子。”
蘇明遠的孫子,那個叫蘇念的少年,卻把那卷泛黃的羊皮地圖小心地收起來。他聽爺爺說過,那些朱砂線裡,藏著老輩人怎麼把南方的茶,種進北方的風裡;藏著怎麼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給彼此留一盞燈;藏著生意場上最要緊的,不是走得快,是走得穩,走得暖。
那年秋天,蘇念跟著商隊去西域。在黑風口,他看見路邊立著塊石碑,刻著“張記商隊遇難處”。他忽然明白,有些路,就算地圖上沒有,也得有人記著;有些規矩,就算西洋儀器測不出來,也得有人傳著。
就像爺爺說的,生意是路,人心是燈。燈亮著,路就不會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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