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寸深的體麵穀雨剛過,雲霧山的晨露還凝在茶芽尖上,李老栓已經蹲在自家茶園裡了。他的手指關節大,常年被茶汁染成深褐色,此刻卻像拈著什麼珍寶似的,輕輕掐下帶著絨毛的嫩芽。身後竹簍裡的新茶漸漸堆起,竹篾的清香混著茶葉的嫩氣,在濕潤的空氣裡漫開。
"栓叔,歇會兒?"
山腳下傳來吆喝,李老栓直起腰,看見同村的二柱子背著個新茶簍往上走。那簍子是鎮上竹器鋪新出的樣式,細竹篾編得密不透風,透著亮閃閃的新色,看著就比自家那個用了三年的舊簍子輕不少。
"這新家夥得勁不?"李老栓問。
二柱子把茶簍卸下來往石頭上一放,發出清脆的響聲:"輕快!裝得還多,比咱原來的簍子能多裝兩斤。蘇家的人說了,今年收茶都用這新簍,統一規格,省得稱的時候再起爭執。"
李老栓"哦"了一聲,目光落在自己腳邊的舊簍子上。那簍子的竹篾早就磨得發亮,邊緣處纏著幾圈粗線,是去年采茶時被樹枝勾破後補的。他摸了摸簍底,那裡比尋常茶簍深出來的半寸,是用額外的竹片加固過的,摸上去硌手。
這半寸,是蘇家的記號。
雲霧山的茶農都知道,蘇家收茶有兩樣特彆。一是價格總比彆家高半成,二是收茶用的簍子,比市麵上的深半寸。就這半寸,每年能讓茶農多收小半斤茶錢。
"還是老簍子好。"李老栓嘟囔了一句,重新蹲下身,指尖觸到茶芽的瞬間,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
那年他剛接過父親的茶園,頭一遭自己去交茶。也是這樣的穀雨時節,他背著滿滿一簍新茶,走了三十裡山路到蘇家茶莊。收茶的夥計用杆秤稱完,又把茶倒進旁邊的空簍裡,說要看看乾濕。
李老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頭年冬天遭了凍災,春茶長得稀,他為了多湊點分量,夜裡偷偷往茶裡噴了點水。那點水不多,尋常茶商根本看不出來,可他看見蘇家那夥計把茶倒出來時,手抖得厲害。
"這茶......"夥計皺起眉,指尖撚起幾片葉子搓了搓。
李老栓的臉瞬間燒起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看見周圍交茶的鄉親都看過來,有人已經開始竊笑。那時候他兒子剛滿月,家裡等著這筆錢買米,要是茶被退回去,真不知道該怎麼過。
"王小子,咋回事?"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茶莊裡傳來,李老栓抬頭,看見個穿著青布長衫的老者走出來。那是蘇家當時的掌櫃,蘇老爺子。他頭發已經花白,背卻挺得筆直,手裡拄著根竹拐杖,杖頭包著層厚厚的銅皮。
"蘇掌櫃,這茶有點潮。"夥計把茶捧到蘇老爺子麵前。
蘇老爺子沒看茶,先看了看李老栓。李老栓的臉漲得通紅,頭埋得快碰到胸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打鼓。
"家裡有難處?"蘇老爺子問。
李老栓喉嚨發緊,點了點頭,眼淚差點掉下來。
蘇老爺子沒再問,拿起茶簍往秤上一放,又把自己手裡的拐杖遞過去:"用這個壓秤。"
夥計愣了一下,還是照做了。那拐杖沉得很,壓在茶上,秤杆一下子翹得老高。
"記上,"蘇老爺子對夥計說,"按足秤算,再加半寸的量。"
李老栓猛地抬頭,看見蘇老爺子衝他使了個眼色,又指了指他的茶簍:"你這簍子舊了,回頭到茶莊領個新的。哦對了,我那小孫子滿月,家裡正好缺些紅糖,你順路幫我帶兩斤來,算在茶錢裡。"
他這才明白,蘇老爺子哪是要買紅糖,是怕他難堪,特意給了個台階。後來他才知道,蘇家收茶用的簍子,都是蘇老爺子親手編的,特意把簍底加深半寸。"多出來的不是茶,是給茶農留的體麵。"這話是蘇老爺子常說的,雲霧山的茶農沒人不知道。
"栓叔,想啥呢?"二柱子的聲音把李老栓拉回現實。
他搖搖頭,把最後一把茶葉放進簍裡,站起身拍了拍腰:"走,交茶去。"
兩人背著茶簍往山下走,一路碰見不少茶農,背的都是嶄新的竹簍,隻有李老栓的舊簍子在中間顯得格外紮眼。有人打趣他:"老栓,你這簍子該換啦,蘇家都用新的了。"
李老栓隻是笑笑,不說話。
蘇家茶莊在雲霧鎮的街口,青磚灰瓦的院子,門口掛著塊黑底金字的牌匾,寫著"蘇家茶莊"四個大字。往年這時候,門口早就排起長隊,今年卻格外清淨,隻有幾個夥計在院子裡整理茶簍。
"怎麼沒人?"二柱子奇怪地問。
一個夥計迎上來,笑著說:"今年改規矩了,不用排隊,直接到後院過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