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盒》
民國二十二年的秋雨,比往年來得更纏綿些。當鋪櫃台前的銅鈴被風撞得輕響,蘇敬之放下手裡的算盤,抬頭望了眼窗外。青石板路上積著水窪,倒映著“聚珍當”那塊黑底金字的招牌,邊角被雨水浸得發亮。
“師父,這雨再下,怕是要誤了西市的藥材鋪子來贖那批羚羊角。”徒弟阿福用抹布擦著櫃台,紅木麵上的包漿被擦得溫潤,能照見人影。
蘇敬之沒接話,指尖在櫃台邊緣摩挲。那裡有道半寸長的刻痕,是他十四歲那年,給一位急著當掉傳家玉佩的老秀才算賬時,被算盤磕出來的。如今那刻痕裡積著經年的灰,倒成了櫃台的一部分。
“把新訂的規矩再念一遍。”蘇敬之忽然開口。
阿福挺直了背,朗聲念道:“當物期限三個月,按月計息,過期不贖即行變賣,概不拖欠。”他念得字正腔圓,這是上個月剛貼出去的告示,用的是洋紙,印著宋體字,比從前手寫的布告醒目得多。
蘇敬之點點頭,目光落在櫃台下那隻黃銅鎖的抽屜上。鎖是老式的,鑰匙孔裡嵌著顆小瑪瑙,是他父親當年特意請銀匠打的。抽屜裡墊著塊深藍色的絨布,布上放著個梨木小盒,盒蓋邊緣已經磨得有些發白。
“師父,那盒子……”阿福欲言又止。他來當鋪三年,隻見過師父開過那抽屜三次,每次都選在月頭的夜裡,獨自在櫃台後待上許久。
“十年了。”蘇敬之輕輕歎口氣,從腰間解下那串鑰匙。鑰匙串上掛著枚小銅魚,是他的生辰信物,與抽屜鎖的鑰匙碰撞時,發出細碎的脆響。
梨木盒打開時,帶著股淡淡的樟木香氣。裡麵靜靜躺著一支銀簪,簪頭是朵纏枝蓮,花瓣邊緣有些磨損,簪尾刻著個極小的“林”字。旁邊壓著張泛黃的當票,字跡已經有些模糊,卻仍能看清末尾那句:“她兒子說考上秀才就來贖,等著。”
這字是蘇敬之的父親寫的。十年前的冬天,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當鋪正要上板打烊,門簾被人掀開,帶進一股寒氣。來的是個穿青布棉襖的婦人,棉襖袖口磨得發亮,懷裡緊緊抱著個藍布包。
“掌櫃的,您看看這個。”婦人的聲音發顫,把布包放在櫃台上。解開三層布,才露出那支銀簪。她的手凍得通紅,指關節有些變形,卻把銀簪護得極小心。
蘇父當時正在核賬,抬眼瞧見那婦人鬢角的白發,心裡已經有了數。“家裡急用?”他拿起銀簪,借著油燈的光細看。銀質不算上乘,卻是手工打造的,纏枝蓮的紋路裡還留著經年的體溫。
婦人點點頭,眼圈紅了:“小兒子要去省城趕考,盤纏還沒湊夠。這是我當家的留下的,說傳女不傳男,可眼下……”她沒再說下去,隻是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當多少?”蘇父把銀簪放回布上。
“能當……能當兩塊銀元嗎?”婦人的聲音更低了,“等我兒子中了秀才,一定來贖,他說的,考上就來。”
蘇父看了看婦人,又看了看那支銀簪,在當票上寫下“銀簪一支,當價二元,月息一分”。寫到期限時,他頓了頓,沒按慣例寫三個月,反倒在旁邊添了那句“等著”。
“您放心,這簪子我們替您收著。”蘇父把當票和兩塊銀元遞過去,“讓孩子好好考。”
婦人接過錢,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進雨裡。蘇敬之那時剛學徒,看著父親把銀簪放進梨木盒,鎖進抽屜。“爹,這不合規矩。”他忍不住提醒。
父親敲了敲他的額頭:“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婦人眼裡的盼頭,比規矩金貴。”
這一等,就是十年。
第二年開春,婦人沒來贖簪子。蘇父說:“許是沒考上,不好意思來。”
第三年夏天,有人來打聽有沒有林姓婦人當的銀簪,說是路過的貨郎,聽那婦人在鄰縣說過這事。蘇父讓夥計回了“還在”。
第五年秋天,省城傳來消息,說有個姓林的秀才在學堂裡教書,蘇父托人去問,卻說那秀才的母親前年就過世了,死前還念叨著一支銀簪。
第七年冬天,當鋪翻修,阿福的師父,也就是蘇敬之的師兄,提議把過期的當物清點變賣,翻到那支銀簪時,蘇敬之攔住了。“再等等。”他說。
如今,新規矩貼出去已經一個月,來當東西的人少了些,贖當的倒勤了。有個開布莊的掌櫃來贖祖傳的硯台,看到新告示,笑著說:“蘇老板這是要革新啊。”
蘇敬之隻是笑笑。他知道,這規矩是給大多數人立的,賬房先生算過,每年積壓的過期當物,讓當鋪少賺不少銀子。可有些東西,不能用銀子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