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聲裡的本分
民國十七年秋，蘇記賬房的窗欞剛糊上新紙，就被一陣“哢嗒哢嗒”的怪響撞得發顫。學徒阿福扒著門框探頭，見賬房先生蘇文硯正蹲在地上，盯著個黃銅外殼的西洋物件出神——那物件方方正正，上麵嵌著一排排圓按鈕，按下去的聲響像極了雨打青瓦，卻比雨聲急上三倍。
“先生，這就是上海來的‘計算器’？”阿福踮著腳，手指剛要碰到按鈕，就被蘇文硯用算盤杆輕輕敲了手背。
“莫碰，金貴著呢。”蘇文硯站起身，袖口沾了點灰塵，他卻先拂了拂計算器上的指紋，“王掌櫃托人帶的，說算一筆百兩銀子的賬，它比人快十倍。”說著，他按了幾個按鈕，“哢嗒”幾聲後，頂端的小窗口裡跳出一串數字，亮得晃眼。
阿福看得直咋舌：“那以後咱就不用扒算盤了？省得我總把‘七上二去五進一’記錯，挨您的戒尺。”他揉了揉手腕，去年因為把“留頭乘法”算錯，被蘇文硯罰著撥了一下午算盤，指尖磨得發紅，至今想起來還發怵。
蘇文硯沒接話，轉身從書架上取下那把老算盤。算盤是酸枝木的，框子被磨得泛出琥珀色，算珠更是亮得能照見人影——那是他爹傳下來的，當年他跟爹學賬時，這算盤就陪著他，算錯過的賬、挨過的罵，都藏在算珠的紋路裡。他捏起一顆下珠，指尖能摸到細微的凹痕，那是幾十年撥弄留下的印記。
“把上個月的綢緞莊賬本拿來。”蘇文硯把算盤放在桌案中央，計算器被他推到了角落，像個被冷落的客人。阿福雖納悶，還是乖乖抱來賬本，看著蘇文硯翻開第一頁，手指在算盤上輕輕一搭，算珠“劈啪”作響，聲音清越，比計算器的“哢嗒”聲順耳多了。
“你看，”蘇文硯撥著算珠，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楚，“綢緞莊上月進了三十匹杭綢，每匹二兩七錢，共八十一兩。計算器按幾下就出數，可你知道這數裡藏著啥？”他指著賬本上的墨跡，“這‘二兩七錢’，是王老板特意讓的利，每匹少收三錢，為的是冬天前多囤些貨。你若隻靠計算器算總數，怎會記得這人情？”
阿福撓撓頭，盯著賬本上的小字，果然見旁邊注著“王老板讓利三錢”。他之前用計算器核過這賬，隻記著八十一兩的總數，壓根沒注意這行小字。
接下來的半個月，賬房裡總飄著兩種聲音：計算器偶爾被蘇文硯拿出來用一次，“哢嗒”聲短促又突兀；更多時候，是算盤的“劈啪”聲，從清晨一直響到日落。阿福被蘇文硯逼著練算盤，從“加法口訣”到“歸除口訣”，錯一個就罰著重撥十遍。有天晚上，阿福熬到月上中天，終於把“九歸除法”算得絲毫不差，他揉著發酸的胳膊，聽見蘇文硯在裡間咳嗽——先生也沒睡，還在對著賬本撥算盤。
“先生，您咋不用計算器？”阿福端著熱茶進去，見蘇文硯麵前擺著兩本賬本，一本是計算器算的，一本是算盤撥的，上麵的數字竟有兩處不一樣。蘇文硯指著其中一處：“你看，這筆‘雜糧鋪的五十石小米’，計算器算的是一百二十五兩，可算盤撥出來是一百二十四兩八錢。差的二錢，是李掌櫃賒的，他說等秋收了就還，計算器記不住這個，算盤能。”
阿福湊過去，見算盤上的算珠還停在“一百二十四兩八錢”的位置，蘇文硯在賬本上用紅筆圈了個“賒”字，旁邊還畫了個小圈——那是提醒自己秋收時記得催賬，卻又不能催得太急，李掌櫃家裡有個臥病的老母親，得容人家緩一緩。
沒過多久，蘇記出了件事。糧行的賬房先生用計算器算錯了一筆賬，把“十石小麥”算成了“百石”，多收了客戶九十石的錢。客戶回家後發現不對，找上門來鬨，糧行掌櫃賠了錢又賠罪，還把那台計算器扔在了庫房裡。消息傳到蘇記，阿福拿著算盤杆敲了敲計算器：“先生，您說得對，這玩意兒果然靠不住。”
蘇文硯卻把計算器從角落挪了出來，用布擦得鋥亮：“不是它靠不住，是用它的人丟了本分。計算器算得快，可快了就容易慌，一慌就漏了數裡的人情、賬裡的規矩。算盤慢，慢在一遍一遍撥，慢在每一顆算珠都得經過指尖，每一筆數都得記在心裡，這才不容易錯。”
他拿起算盤，手指在算珠上輕輕滑動，算珠“劈啪”作響，像在訴說著幾十年的光陰。“我爹當年教我算賬，說‘賬是活的，人是實的’。一筆賬裡，有客戶的難處，有夥計的辛苦，有鋪子的本分，這些都不是計算器能算出來的，得靠算盤一顆一顆撥，靠人心一點一點記。”
阿福聽著，忽然懂了。他拿起自己那把半舊的算盤，學著蘇文硯的樣子，輕輕撥弄算珠。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賬本上、算盤上，也落在角落裡的計算器上。計算器的小窗口暗著，可算盤的算珠卻亮得溫暖——那是歲月磨出來的光，是本分養出來的亮。
後來，蘇記的賬房裡，計算器和算盤一直擺在一起。有人來問蘇文硯，為啥不用快的偏用慢的，他總指著算盤上的算珠笑：“快的算的是數，慢的算的是心。賬上的數錯了能改，心裡的本分丟了，可就改不回來了。”
阿福跟著蘇文硯學了五年，終於能獨當一麵。出師那天，蘇文硯把那把老算盤遞給了他：“這算盤跟著我三十年，算錯過賬，也幫過人。你拿著它，記住‘計算器算的是快，算盤算的是細’，更要記住，不管用啥算賬，‘本分’二字，不能忘。”
阿福接過算盤，指尖觸到磨得發亮的算珠，忽然想起第一次見計算器時的樣子。那時他覺得計算器神奇，可如今才明白，真正神奇的不是西洋的物件，是中國人傳了幾百年的規矩——是賬房裡的算盤聲，是先生說的本分，是藏在每一筆賬裡的人心。
多年後，阿福成了蘇記的賬房先生，他也買了台新的計算器，卻仍讓學徒練算盤。有學徒問他為啥，他就指著算盤上的亮痕：“你看這算珠，磨亮的不是木頭，是本分。賬上的數得一遍一遍撥，才不會錯；心裡的本分得一天一天守，才不會丟。”
賬房的窗欞外，春去秋來，算盤聲卻從未停過。那聲音裡，藏著蘇記的規矩，藏著中國人的本分，也藏著歲月裡最踏實的溫暖——就像蘇文硯當年說的，快的東西會過時，慢的本分，才是能傳一輩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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