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上麻
入秋的雨,纏纏綿綿下了三天,把青石板路浸得發亮。“裕和當”的銅鈴在雨霧裡晃了晃,叮鈴一聲,掀門簾進來個穿灰布衫的男人,懷裡緊緊揣著個包袱,肩頭落著層薄雨,一進門就打了個寒顫。
櫃台後,老掌櫃周正明正用軟布擦著塊粗麻布。布是深褐色的,邊角磨得有些發毛,正中央綴著塊墨漬,像片深褐色的雲。麻布底下,是當鋪新換的絨布,暗紅底兒,織著暗紋,手一摸就知道是上等貨——前天二東家親自送來的,說“裕和當”是老鋪子,得襯點氣派的東西,免得讓新起的“同鑫當”比下去。
“掌櫃的,當點東西。”灰布衫男人聲音發緊,把包袱往櫃台上放時,指節都泛了白。周正明放下布,抬眼打量他:男人約莫三十來歲,袖口磨破了邊,鞋尖沾著泥,唯有懷裡的包袱裹得仔細,邊角用針線縫了又縫。
“當什麼?”周正明的聲音和往常一樣,不高不低,手裡卻悄悄把那塊粗麻布往包袱底下挪了挪——絨布滑,怕東西放不穩。
男人解開包袱,裡麵是個青花纏枝蓮紋的瓷瓶,瓶身瑩潤,花瓣上還沾著點細塵。周正明拿過放大鏡,湊到窗邊的光線下看:瓶口整齊,釉色均勻,底足印著“大清乾隆年製”的款,是個真物件。他放下放大鏡,指尖在瓷瓶底輕輕碰了碰,又看了眼男人:“家裡出了急事?”
男人喉結動了動,眼圈有點紅:“孩子娘病了,要抓藥,實在沒辦法……這是我娘傳下來的,想著能當點錢。”
周正明沒說話,從抽屜裡拿出當票,又取了支狼毫筆。墨錠是陳年的徽墨,在硯台裡磨了三圈,墨香混著雨氣飄過來。他提筆時,手腕微微懸著,剛寫了個“當”字,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二東家張啟元掀著門簾進來了,穿件洋布做的短褂,手裡拿著把黑布傘。
“周叔,看我給您帶什麼好東西了。”張啟元把傘靠在門邊,眼睛一掃櫃台,眉頭就皺了起來,“您怎麼又把這破麻布鋪這兒了?新絨布呢?多顯檔次。”
周正明握著筆的手沒停,繼續寫當票,聲音平穩:“絨布在底下呢,這麻布鋪著,客人放東西穩當。”
“穩當什麼呀,”張啟元走過來,伸手就想把麻布掀了,“您看‘同鑫當’,櫃台用的是大理石,鋪的是天鵝絨,客人一進去就覺得敞亮。咱這老麻布,灰撲撲的,人家還以為咱窮酸,不敢把好東西當這兒來。”
灰布衫男人在旁邊聽著,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包袱,眼神有點慌,像是要把瓷瓶拿回去。周正明放下筆,把當票推到男人麵前,指了指金額:“三十塊大洋,當期半年,到期來贖,利息按規矩算。你看行不?”
男人愣了愣,顯然沒想到能當這麼多,眼圈更紅了,連連點頭:“行,行!謝謝掌櫃的!”
張啟元在旁邊急了:“周叔!這瓶子最多值二十五塊,您怎麼給三十?還有,您這麻布……”
“東子,”周正明打斷他,拿起那塊粗麻布,指了指中央的墨漬,“你知道這墨漬怎麼來的不?”
張啟元撇撇嘴:“不就是您當年灑了墨嗎?提這個乾啥。”
“二十年前,也是這麼個雨天,”周正明的聲音慢了下來,像是在回憶,“有個老秀才,揣著本祖傳的《論語》來當。那本書是南宋的刻本,值大價錢。老秀才說,孫子要去城裡讀書,湊不齊學費,沒辦法才來當。我當時寫當票,手一抖,墨就灑在這麻布上了——那時候這麻布剛鋪沒多久,還是我內人親手織的。”
他頓了頓,看了眼窗外的雨:“老秀才當時就哭了,說‘周掌櫃,您這布鋪得實在,人也實在’。後來到期,老秀才來贖書,還多給了我兩塊大洋,說‘您沒坑我,這錢該給’。再後來,老秀才的孫子考上了大學,還特地來謝我,說要不是那本書當得值,他就沒機會讀書了。”
張啟元沒說話,手插在褲兜裡,腳尖蹭了蹭地麵。灰布衫男人拿著當票,捏著大洋,反複看了好幾遍,又看了眼那塊粗麻布,忽然說:“掌櫃的,我知道您為啥鋪這布了。您是實在人,我到期肯定來贖。”
周正明點點頭,把瓷瓶小心地放進木匣裡,又用軟布裹了兩層:“放心,我給您收得好好的。”
男人走後,雨還沒停。張啟元蹲在櫃台邊,看著那塊粗麻布,伸手摸了摸,布料糙得硌手,卻透著股踏實的勁兒。“周叔,”他聲音軟了點,“您是說,客人來當東西,看的不是櫃台多氣派,是人心實不實?”
周正明把墨錠放回硯台,擦了擦手:“東子,咱開當鋪,不是為了賺黑心錢。客人來當東西,都是走投無路了,咱得給人留條後路。這麻布是糙,可它記著當年的事,記著怎麼待人。絨布是顯闊,可它滑,沒根兒,客人看著心裡不踏實。”
他拿起軟布,又開始擦麻布上的灰塵,動作仔細,像是在擦件寶貝:“你看這墨漬,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老秀才的話。咱這當鋪,靠的不是多好的櫃台,是‘實在’倆字。客人信咱,才敢把傳家的東西當這兒來。要是連這點都忘了,再氣派的櫃台,也留不住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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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啟元沒再說話,走到門邊,把那把黑布傘又往裡麵挪了挪,免得雨飄進來打濕櫃台。他看著周正明擦麻布的背影,忽然覺得,這灰撲撲的粗麻布,比底下的新絨布好看多了——那布上的墨漬,不是臟,是記著人情,記著本分,像老鋪子門口的銅鈴,雖不亮堂,卻能在雨天裡,給走投無路的人,敲出一點安心的聲響。
雨漸漸小了,陽光從雲縫裡漏出來,照在櫃台上。粗麻布上的墨漬,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周正明把麻布鋪平整,又坐回櫃台後,拿起那本厚厚的當票冊,一頁頁翻著。冊子裡記著的,不隻是物件和金額,還有一個個雨天裡的故事,一個個藏在包袱裡的難處。而那塊粗麻布,就像這些故事的封麵,糙是糙了點,卻裝著最實在的人心。
過了幾天,張啟元又來當鋪,手裡沒帶彆的,就帶了塊新織的粗麻布,顏色和舊的一樣,邊角還特意磨了磨,看著像用了多年。“周叔,”他把麻布遞過去,有點不好意思,“我讓家裡的織娘織的,您看,以後咱櫃台就鋪這個。要是客人問,我就跟他們說,這布是咱‘裕和當’的規矩,鋪著實在,待人也實在。”
周正明接過麻布,摸了摸,布料厚實,透著股新的棉香,卻又帶著點故意磨出來的舊意。他笑了,把新麻布鋪在舊麻布旁邊,兩塊布疊在一起,像是老故事和新日子,都透著實在的勁兒。
那天下午,又有客人來當東西,是個老太太,揣著個銀鐲子。她把鐲子放在粗麻布上,眼睛亮了亮:“掌櫃的,您這布好啊,跟我年輕時家裡織的一樣,鋪著心裡踏實。”
周正明點點頭,拿起銀鐲子看了看,又拿起筆,磨了磨墨。墨香飄過來,老太太忽然說:“我當年當東西,掌櫃的也用這樣的布,也用這樣的墨。現在這樣的鋪子,不多了。”
周正明沒說話,隻是把當票寫得工工整整,金額算得清清楚楚。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粗麻布上,照在墨漬上,也照在老太太的笑臉上。櫃台底下的絨布,安安靜靜地躺著,沒人再提起它。因為大家都知道,真正撐著老鋪子的,從來不是多氣派的櫃台,是鋪在櫃上的粗麻布,是藏在墨香裡的實在,是記在人心上的本分。
日子一天天過,“裕和當”的櫃台,始終鋪著塊粗麻布。有時候是舊的,有時候是新的,上麵偶爾會添點新的痕跡——可能是灑了的墨,可能是沾了的茶漬,可能是客人不小心蹭上的灰。但每一塊麻布,都記著故事,記著人心。來往的客人,不管是走投無路的,還是暫時周轉的,隻要把東西放在這粗麻布上,心裡就踏實。他們知道,這鋪著粗麻布的櫃台後麵,坐著個實在的掌櫃,不會坑人,不會欺心。
後來,張啟元接手了當鋪,還是照著周正明的規矩,櫃台永遠鋪著粗麻布。有人問他,為什麼不換塊好點的布,他就指著布上的痕跡,講那些雨天裡的故事,講老秀才的《論語》,講灰布衫男人的瓷瓶,講老太太的銀鐲子。講完了,他就說:“這布糙,可它記著實在。咱開當鋪,賺的是利息,守的是人心。人心要是丟了,再貴的布,也鋪不穩櫃台。”
再後來,“同鑫當”因為收了當物壓價太狠,客人越來越少,沒多久就關了門。而“裕和當”的銅鈴,還在青石板路邊響著,叮鈴,叮鈴,像在跟每個進來的客人說:彆怕,這兒的櫃台鋪著粗麻布,這兒的人,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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