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針
入秋的風裹著桂花香鑽進“蘇記布莊”的木窗,櫃台後的鐵皮針線盒泛著冷光,盒身印著的“上海製造”字樣在晨光裡格外紮眼。老裁縫周師傅卻從抽屜深處摸出個梨木盒子——盒麵被歲月磨得發亮,邊角包著圈褪色的藍布,針腳細密,是他妻子阿秀在世時親手縫的。
他指尖剛碰到盒底那根斷針,就聽見布莊夥計小林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周師傅,張嬸要的夾襖該鎖邊了,用新針線盒裡的棉線不?顏色齊,還結實,鎖出來的邊又平又挺。”
周師傅沒抬頭,指尖在斷針的缺口上輕輕蹭了蹭,粗糙的金屬邊緣帶著點溫吞的觸感。那針是十年前斷的,斷得突然,卻像刻在了他心裡,連帶著那天的雨絲、老人的顫抖,都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那天也是個秋涼天,布莊剛卸下門板,就進來個穿灰布衫的老人。老人頭發花白,沾著些草屑,手裡攥著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藏青緞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抖得厲害:“周師傅,求您……給縫件壽衣,要盤扣,要暗紋,我家老婆子……她等不及了。”
老人的聲音發顫,每說一個字都像要耗儘力氣。他說,他和老婆子結婚五十年,當年窮,住的是漏風的土坯房,穿的是打補丁的粗布衣,從沒給她扯過一塊好布。現在老婆子病得下不了床,天天念叨著想要件體麵的壽衣,說走的時候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讓地下的老祖宗笑話。
周師傅接過緞子,指尖能摸出布麵上細密的絨感,是早年蘇記賣過的最好的“雲錦緞”,當年一尺就要五百文,不知老人攢了多久。他當下就把手裡給人縫棉襖的活計推到一邊,找了最細的真絲線——是阿秀生前攢下的,顏色正,韌性足,又拿出珍藏的老竹尺,尺身上刻著的刻度已經有些模糊,卻是他父親傳下來的。量尺寸時,他特意鬆了半寸,輕聲說:“老人家瘦,鬆快些,穿著舒服。”
縫壽衣最講究“慢”,慢得要把心意縫進每一針每一線裡。盤扣要一針一線繞出花瓣的形狀,暗紋要順著布的紋路走,連針腳都得藏在布縫裡,不能露半點線頭——老輩人說,壽衣的針腳露在外麵,逝者走得不安穩。周師傅坐在靠窗的老木桌前,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緞子上,泛著柔和的光。他縫到第三顆盤扣時,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窗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老人坐在旁邊的長凳上,絮絮叨叨地說起他和老婆子的事。他說老婆子年輕時愛穿藍布衫,每年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他就去河邊給她洗布衫,洗完晾在桃樹上,風一吹,布衫上就沾著桃花的香;他說老婆子手巧,會用碎布拚虎頭鞋,兒子小時候穿的鞋,都是她一針一線縫的,鞋底納得厚厚的,能穿一整年;他說前幾天老婆子清醒的時候,還拉著他的手說,等病好了,想再穿一次他給她洗的藍布衫,再聞聞桃花的香……
周師傅聽得入了神,手裡的針猛地紮在布上,針尖撞在木頭桌子上,再拔出來時,針尖已經斷了。那針是老輩傳下來的鋼針,又細又韌,他用了二十多年,從沒斷過。周師傅急得額頭冒冷汗,手裡攥著斷針,不知該如何是好——壽衣講究“全”,針斷了,總覺得不吉利。
老人卻擺擺手,從懷裡摸出塊用油紙包著的糖遞過來。糖紙已經有些發黃,是最便宜的水果糖,他說:“不礙事,不礙事,針斷了再換一根就是,您慢慢縫,我老婆子不催。”周師傅接過糖,糖塊硬邦邦的,卻帶著點暖意,他把糖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滑,眼眶卻忽然熱了。
那天周師傅縫到天黑,油燈添了三次油,燈芯燒得發黑。壽衣縫好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月亮掛在天上,灑下清輝。老人捧著布衫,手指輕輕撫摸著盤扣和暗紋,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緞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真像她年輕時穿的樣子……她要是看到了,肯定高興。”
他掏出個布包,裡麵是皺巴巴的零錢,有銅板,有紙幣,他數了三遍,還差兩文錢。老人的臉漲得通紅,局促地說:“周師傅,您再等等,我明天就去湊……”周師傅把錢推回去,拿起壽衣疊好,遞到老人手裡:“算了,這兩文錢我替您出了,就當我給老人家送份禮。”
老人愣了愣,對著周師傅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抱著壽衣慢慢走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步步走在青石板路上,顯得格外孤單。
沒過幾天,就有人來布莊道謝,是老人的兒子。他穿著一身素衣,手裡拿著個布包,說他母親三天前穿著壽衣走的,走時嘴角帶著笑,手裡還攥著顆周師傅縫錯了又拆了重縫的盤扣——那盤扣周師傅本想扔了,老人卻撿起來揣在懷裡,說:“這是周師傅用心縫的,針腳裡都是心意,我老婆子肯定喜歡。”
老人的兒子打開布包,裡麵是兩文錢,還有一小袋曬乾的桃花:“我爹說,這兩文錢不能欠,桃花是我家桃樹上摘的,我娘生前最愛,讓我拿來給您,說謝謝您讓她走得體麵。”周師傅接過桃花,湊近聞了聞,淡淡的花香裡,仿佛還能聞到當年阿秀縫藍布包時的皂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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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師傅?周師傅?”小林的聲音把周師傅拉回現實。他把斷針放回木盒,鎖好抽屜,才抬頭看向小林,指了指鐵皮針線盒:“用新線吧,不過鎖邊時慢些,張嬸的孫子才三歲,愛蹭衣服,鎖密點,不容易開線,也彆紮著孩子。”
小林應了聲“知道了”,拿起線轉身去了裡屋。周師傅走到櫃台前,拿起鐵皮針線盒。盒子裡的針又粗又亮,是機器軋出來的,針尖鋒利;線軸擺得整整齊齊,紅的、綠的、藍的,顏色鮮亮,確實比他的木盒子方便——不用自己穿針,不用怕線纏在一起,縫東西也快。可他總覺得,這鐵皮盒子少了點什麼,少了點手摸過的溫度,少了點聽來的故事,少了點縫錯了又拆了重縫的心意。
就像阿秀當年縫衣服,總是要把線在指尖搓一搓,讓線更順;縫扣子時,總要多縫幾針,說這樣結實,能穿得久。那些細微的動作,那些藏在針腳裡的心思,是鐵皮盒子裡的針線永遠比不了的。
正想著,布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個小姑娘,紮著羊角辮,辮子上係著粉色的蝴蝶結,手裡拿著塊粉色的花布,布上印著小雛菊,是時下小姑娘們最愛的樣式。“周師傅,周師傅!”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櫃台前,把布放在櫃台上,仰著小臉說,“我要給奶奶縫個手帕,奶奶眼睛不好,我想縫個大朵的花,她能看清,還能摸著。”
周師傅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他從抽屜裡拿出木盒子,打開時,還能聞到淡淡的木頭香。他取出一根新針——是他後來特意找老鐵匠打的,和當年斷的那根一樣細,一樣韌,又找了粉色的絲線,線是他自己染的,顏色比鐵皮盒子裡的線稍淺些,卻更柔和。他把布鋪在竹尺上,慢慢量,手指輕輕按著布麵,像是怕碰疼了它:“小姑娘,花要縫在角上,奶奶拿手帕時,正好能摸到,也不會擋著擦臉。”
小姑娘趴在櫃台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周師傅的手在布上移動。周師傅的手很粗糙,指關節有些變形,是常年握針、握尺磨出來的,可拿起針時,卻格外靈活。針腳細細的,像小蟲子爬過,又像春雨落在地上,均勻又整齊。“周師傅,您的針好小呀!”小姑娘指著木盒裡的針說,“我媽媽用的針都是大的,裝在鐵盒子裡,媽媽說鐵盒子方便,不用找針。”
周師傅手裡的針頓了頓,低頭看了眼木盒裡的斷針,又抬頭看向小姑娘,聲音放得很輕:“那根針斷了,是給一位奶奶縫壽衣時斷的。縫衣服不隻是把布連起來,還要把心思縫進去——給老人縫,要鬆快些;給孩子縫,要柔軟些;給心裡記掛的人縫,要仔細些。針斷了,心思沒斷,穿衣服的人、用手帕的人,都能感覺到。”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睛卻盯著斷針看,小聲問:“那根斷針,您為什麼不扔呀?”周師傅拿起斷針,放在手心,指尖輕輕摩挲著:“因為它記著故事,記著那位爺爺對奶奶的心意,記著我該怎麼縫好每一件衣服,不能讓人家留遺憾。”
小姑娘沒再問,隻是安安靜靜地趴在櫃台上,看著周師傅縫手帕。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們身上,落在布上,落在那根斷針上,一切都顯得那麼溫柔。周師傅縫得很慢,每一針都很仔細,偶爾碰到斷針,就像碰到了十年前那個雨天,碰到了老人的眼淚,碰到了藏在布縫裡的心意,也碰到了阿秀縫衣服時的樣子。
手帕縫好時,夕陽正好照進布莊,金色的光落在粉色的布上,落在大朵的花上,顯得格外軟和。周師傅把帕角修剪整齊,疊好遞給小姑娘:“拿好吧,給奶奶的時候,告訴她,這花是用心縫的,摸著軟和。”
小姑娘接過手帕,高興得蹦了起來,把帕子湊到鼻子前聞了聞,說:“好香呀,有周師傅的味道,還有奶奶喜歡的味道!”她從口袋裡掏出個蘋果,放在櫃台上:“周師傅,這是我奶奶給我的蘋果,很甜,給您吃!”說完,蹦蹦跳跳地走了,嘴裡還哼著歌,歌聲飄出布莊,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秋風裡。
周師傅拿起蘋果,擦了擦,咬了一口,真甜,甜得他心裡都暖烘烘的。他把木盒子放回抽屜,又看了眼鐵皮針線盒,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以後還會用新針線盒縫活計——客人催得急的時候,縫些不講究的活計的時候,畢竟方便快捷,客人也喜歡。可這木盒子,他會一直留著,裡麵裝的不是斷針,是記掛,是用心,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本分,是不能讓人家留遺憾的堅持。
秋風又吹進來,桂花香更濃了,飄進布莊,落在木盒子上,落在竹尺上,落在周師傅的衣角上。周師傅拿起竹尺,拿起張嬸的夾襖,坐在靠窗的老木桌前,準備鎖邊。他想,等鎖完邊,就把木盒子擦一擦,用細砂紙輕輕磨一磨盒麵,再找塊新的藍布,把邊角重新包一下——布要選阿秀當年喜歡的那種,顏色要正,針腳要密。
畢竟,這盒子裡的故事,這藏在針腳裡的心意,還得接著往下傳呢。說不定哪天,又會有個小姑娘來縫手帕,又會有個老人來縫壽衣,到時候,他還能拿出這木盒子,拿出這根斷針,給他們講講那些關於針、關於布、關於心意的故事。
窗外的桂花樹在秋風裡輕輕搖晃,落下幾片花瓣,落在窗台上,像給布莊添了點溫柔的裝飾。周師傅手裡的針在布上移動,一針一線,縫得仔細,縫得認真,就像他這輩子縫過的每一件衣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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