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照人心
民國十七年的秋夜,雨絲像扯不斷的銀線,斜斜打在“蘇記賬房”的青瓦上,濺起細碎的聲響。蘇文硯剛把最後一本棉紗進貨賬攤開,指尖就觸到了桌角那盞西洋台燈的金屬底座,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往上爬。
這台燈是上月賬房先生老周從上海帶回來的,玻璃燈罩擦得鋥亮,通上電後,暖黃的光鋪在賬本上,連“壹佰貳拾叁”裡“叁”字的豎鉤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周總說:“文硯少爺,這燈比您那油燈亮十倍,核賬再也不用眯著眼了。”
可蘇文硯還是從抽屜裡摸出了那盞小油燈。銅製的燈座磨得發亮,燈芯是新換的棉線,他小心翼翼地往燈盞裡倒了點菜籽油,火柴劃亮的瞬間,跳動的火苗把他的影子映在賬本上,忽明忽暗。
“台燈照的是字,油燈照的是心。”他又想起爺爺當年說這話時的模樣——也是這樣的秋夜,爺爺坐在這張梨木桌前,油燈放在手邊,賬冊堆得像小山。那時他才八歲,踮著腳看爺爺撥算盤,算珠碰撞的脆響裡,爺爺會突然停下手,指著油燈說:“文硯你看,這燈芯不能太旺,太旺了油燒得快,還容易燎著賬冊;也不能太弱,太弱了看不清楚字,算錯了數,就是虧了主顧的信任。”
那時他似懂非懂,隻覺得爺爺手裡的算盤珠比油燈還亮。直到爺爺走的那年,也是秋天,臨走前把這盞油燈交到他手裡,說:“蘇記的賬房,算的不是錢,是良心。以後不管用什麼新東西,這油燈得留著,夜裡核賬,它亮著,就像我在旁邊看著,你不敢算錯,也不能算錯。”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風裹著雨珠敲在窗欞上,台燈的光穩穩定定,可蘇文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翻開棉紗賬的第一頁,上麵記著“九月初三,收張記布莊棉紗二十匹,銀圓壹佰伍拾圓”。這是老主顧張老板的貨,張老板上個月還來賬房坐過,說家裡閨女要出嫁,想多進些棉紗做嫁妝。
核到第五頁時,蘇文硯的指尖頓住了。賬本上寫著“九月初十,付李記紗廠銀圓貳佰叁拾圓”,可他記得李記的掌櫃來結款時,說過紗價降了兩成,按原來的價錢算,多付了三十五圓。他趕緊翻出當時的收據,借著油燈的光仔細看,果然,收據上的金額是壹佰玖拾伍圓,賬本上的數字抄錯了。
若是用台燈,他或許不會這麼快發現——台燈的光太亮,字看得太清楚,反而少了那份逐字逐句的仔細。可油燈的火苗晃啊晃,像是在提醒他:“慢著點,再看看。”他想起爺爺當年核賬,總要用手指著字,一個一個念出來,油燈的光跟著他的手指動,連小數點後的零都不會放過。
蘇文硯拿出紅筆,在錯處畫了個圈,旁邊批注“多付叁拾伍圓,明日聯係李記退回”。剛寫完,就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老周舉著油紙傘走進來,褲腳濕了大半。
“文硯少爺,這麼晚了還沒歇?”老周看見桌上的油燈,皺了皺眉,“您怎麼又用這油燈?台燈多亮啊,剛才我在樓下都看見您這屋的燈了,昏昏暗暗的,多傷眼睛。”
蘇文硯把油燈往桌邊挪了挪,讓出台燈的光:“周叔,您過來看看,這頁賬抄錯了。”
老周湊過來,借著台燈的光一看,拍了下大腿:“哎喲,這我昨天抄的時候沒注意,把收據上的數抄錯了!還好您發現了,不然李記那邊還不知道怎麼說呢。”他頓了頓,看著那盞油燈,又說,“不過也是奇了,您用這油燈,倒比我用台燈仔細。”
蘇文硯笑了笑,把油燈的燈芯調了調,火苗又穩了些:“爺爺當年說,這油燈照的是心。心細了,賬自然就對了。您看這燈,油少了就添點,芯歪了就撥正,就像咱們核賬,發現錯了就改,不能糊弄。”
老周點點頭,沒再說話,隻是幫著蘇文硯把剩下的賬核完。台燈的光和油燈的光疊在一起,照在賬本上,也照在兩個人的手上——蘇文硯的手握著筆,老周的手撥著算盤,算珠的脆響裡,夾雜著油燈偶爾“劈啪”的輕響,倒比平日裡多了幾分暖意。
核完賬時,已經是後半夜了。雨停了,月亮從雲裡鑽出來,灑在院子裡的梧桐葉上,亮晶晶的。蘇文硯把油燈吹滅,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裡,又看了眼台燈——他沒關,讓那暖黃的光留在桌上,像是在陪著那盞油燈。
第二天一早,蘇文硯就去了李記紗廠。李記的掌櫃聽說多付了三十五圓,又驚又喜:“蘇少爺,您這賬算得也太細了!換了彆家,說不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蘇文硯笑著說:“王掌櫃,蘇記的規矩,錯了就得改,不能虧了主顧。”他想起抽屜裡的油燈,又補充了一句,“夜裡核賬時,燈亮著,心裡就有數,不敢馬虎。”
從李記回來的路上,蘇文硯路過布莊,看見張老板正在給閨女挑布。張老板看見他,熱情地打招呼:“文硯少爺,過來坐會兒?我閨女說,就喜歡蘇記的棉紗,軟和,做嫁妝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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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硯走過去,摸了摸貨架上的棉紗,確實柔軟。他想起賬本上記的那些數字,突然覺得,那些數字不是冰冷的,而是帶著溫度的——有張老板對閨女的疼愛,有王掌櫃對生意的誠信,還有爺爺留下的那盞油燈,一直照著他,不讓他偏離“良心”這兩個字。
回到賬房,蘇文硯又把油燈拿了出來,放在台燈旁邊。他打開一本新的賬冊,在第一頁寫下:“民國十七年秋,燈照字,亦照心。賬可改,心不可欺。”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台燈的光依舊明亮,油燈的燈芯安靜地躺在燈盞裡,像是在等著夜裡的火苗。蘇文硯知道,以後不管賬房裡添多少新東西,這盞油燈他都會留著——因為它照的不是字,是心,是爺爺的叮囑,是蘇記的本分,也是做生意最該守住的那份真誠。
往後的日子裡,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不管是核賬還是寫契約,蘇文硯總會在台燈旁點上那盞小油燈。有時候老周會問:“文硯少爺,您這油燈都用了這麼多年了,要不要換個新的?”
蘇文硯總會搖搖頭,指著油燈說:“不用換,這燈芯換了,油添了,就還是原來的燈。就像咱們做買賣,工具換了,規矩不能換;方法新了,良心不能丟。”
老周聽了,總會點點頭,然後學著蘇文硯的樣子,借著油燈的光,仔細核對每一筆賬。有時候賬房裡會來年輕的夥計,看見油燈會覺得新奇,蘇文硯就會給他們講爺爺的故事,講油燈的規矩,講“台燈照字,油燈照心”的道理。
漸漸地,賬房裡的油燈成了蘇記的一個記號。老主顧來對賬,看見油燈就會笑著說:“看見這燈,就知道蘇記的賬錯不了。”新主顧來,也會好奇地問起油燈的來曆,蘇文硯就耐心地講,講著講著,新主顧就成了老主顧。
又到了秋天,蘇文硯的兒子蘇明軒也八歲了。和當年的他一樣,明軒總喜歡踮著腳,看父親在梨木桌前核賬。有一天,明軒指著油燈問:“爹,這燈沒有台燈亮,您為什麼不用台燈呀?”
蘇文硯停下筆,把明軒抱到椅子上,指著油燈說:“明軒你看,這燈是爺爺留給爹的,爺爺說,台燈照的是字,油燈照的是心。夜裡核賬,油燈亮著,就像爺爺在旁邊看著,爹不敢算錯,也不能算錯。”
明軒似懂非懂地看著油燈,又看了看父親,突然伸出小手,摸了摸燈座:“爹,那以後我長大了,也能用這盞燈核賬嗎?”
蘇文硯笑了,把油燈往明軒麵前推了推:“當然能。等你長大了,這燈就傳給你,你要記住,不管用什麼新東西,這油燈得留著,它照的不是字,是心。心要是亮了,賬自然就對了,生意也就做長久了。”
明軒點點頭,小手握著燈座,眼睛裡映著油燈的火苗,亮晶晶的,像極了當年的蘇文硯。
那天夜裡,蘇文硯核完賬,看著身邊熟睡的明軒,又看了看桌上的油燈和台燈。台燈的光穩穩定定,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兩種光疊在一起,照在賬冊上,也照在父子倆的臉上。
他想起爺爺當年的話,想起這些年守著油燈核賬的日子,突然覺得,這盞油燈不僅僅是一個物件,更是一種傳承——是蘇記的規矩,是做生意的本分,是做人的良心。隻要這油燈還亮著,蘇記的賬就不會錯,蘇記的信譽就不會丟,蘇記的日子,就會像這油燈裡的火苗一樣,一直暖下去,一直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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