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博弈
驛館的雕花窗欞外,暮色正濃,將庭院裡的老槐樹影拉得狹長,落在青磚地上像一道道墨色的裂痕。王文韶背著手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帶鉤,目光卻死死盯著桌案上那兩樣東西——一卷從晉祠帶回、刻滿無關詩詞的竹簡,和一張墨跡未乾的紙條,上麵“張家口分號未尋獲竹簡”幾個字,像針一樣紮進他眼裡。
“砰!”
青瓷茶杯被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四濺,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官靴,他卻渾然不覺。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焦香和瓷器碎裂的冷意,門外候著的侍衛聞聲,膝蓋下意識地發顫,連大氣都不敢喘。
“把蘇承宗帶過來!”王文韶的聲音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裹著怒火,“告訴他,要是再敢耍花樣,我讓他彙通錢莊的招牌,明天就掛在京城的城樓上燒!”
侍衛領命匆匆而去,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蘇半城便被帶了進來。他穿著一身素色長衫,袖口和領口都有些褶皺,顯然在驛館的這些日子並不好過,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臉上不見絲毫慌亂,隻有眼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蘇承宗,你敢耍我!”王文韶猛地轉過身,陰沉的臉色讓屋內的溫度都降了幾分,他指著桌案上的假竹簡,聲音陡然拔高,“晉祠的詩詞,平遙的空宅,張家口的一無所獲——你當我王文韶是三歲孩童,任由你擺布?”
蘇半城緩緩躬身,動作不卑不亢:“大人息怒。草民並非有意冒犯,隻是想確認一件事——大人當初答應草民,保我家人平安,這話還算數嗎?”
他抬起頭,目光直直看向王文韶,沒有躲閃。“大人派去晉祠、平遙的人,動靜鬨得滿城皆知,草民在驛館裡都能聽到外麵的風聲。可直到現在,草民連夫人和女兒的一句平安話都沒收到,甚至不知道蘇府的人是否還能自由出入。”
蘇半城的聲音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沉重:“竹簡裡藏著的東西,大人清楚,草民也清楚。那是能讓草民滿門抄斬的證據,也是能讓大人坐不穩軍機之位的把柄。草民不敢賭,也賭不起——若家人安危都不能保證,草民就算把真竹簡交出去,又能換得什麼?不過是任人宰割罷了。”
王文韶盯著他看了半晌,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盤算著什麼。屋內靜得可怕,隻有窗外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之間無聲的較量。
片刻後,王文韶突然冷笑一聲,走到蘇半城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想要消息?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真竹簡到底在哪。彆跟我扯什麼兒子、分號,我要聽實話——再敢編瞎話,我現在就派人去蘇府,把你那寶貝女兒請過來,讓她跟你在驛館裡作伴。”
這話像一把刀,瞬間刺中了蘇半城的軟肋。他的指尖微微蜷縮,指甲掐進了掌心,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平靜:“大人不必用家人威脅草民。真竹簡確實不在草民手上,在犬子蘇明遠那裡。”
“蘇明遠?”王文韶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覺得理所當然,“他在哪?京城分號?還是平遙老宅?”
“都不是。”蘇半城搖了搖頭,“犬子帶著竹簡,現在在往張家口去的路上。不過他性子謹慎,沒收到草民的信,絕不會輕易露麵,更不會把竹簡交出來。”
王文韶的眼神沉了沉:“你想怎麼樣?”
“草民隻求兩件事。”蘇半城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第一,撤掉盯著蘇府的人,讓草民派去的人能進去傳話,確認夫人和女兒平安;第二,讓草民見她們一麵——不用多,一盞茶的功夫就行,草民要親眼看到她們沒事。”
他看著王文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隻要這兩件事辦妥,草民立刻寫信給明遠,讓他把真竹簡送到大人指定的地方。大人是軍機大臣,一言九鼎,想必不會連這點信任都不肯給草民吧?”
王文韶的手指停在桌案上,目光在蘇半城臉上掃來掃去,試圖從他的表情裡找出破綻。可蘇半城的臉上隻有坦然,仿佛篤定他會答應這個條件。
王文韶心裡清楚,蘇半城這是在跟他博弈。蘇半城握著竹簡的下落,他握著蘇家人的安危,誰先鬆口,誰就落了下風。可他現在耗不起——皇上那邊已經在催查賬的進度,要是再拿不到真竹簡,他挪用公款、勾結官員的事,遲早會被捅出去。
“好。”半晌,王文韶終於開口,語氣裡帶著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我可以撤掉蘇府外的人,也可以讓你見你的家人。但我有個條件——你寫信給蘇明遠時,必須當著我的麵寫,而且信裡隻能寫讓他送竹簡,不能提任何其他話。”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你派去蘇府傳話的人,必須是我指定的人。我可不想你借著傳話的由頭,跟蘇明遠串通彆的花樣。”
蘇半城心中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平靜:“大人放心,草民隻求家人平安,不敢再耍其他心思。隻要能見到夫人和女兒,草民一定照大人的意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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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韶冷哼一聲,轉身走到桌案前,拿起筆扔給蘇半城:“現在就寫傳話的內容,我讓人立刻送去蘇府。至於見家人——等確認你夫人和女兒平安的消息傳回來,我自然會安排。”
蘇半城接過筆,指尖觸到冰涼的筆杆,卻沒有立刻下筆。他抬頭看向王文韶:“大人,草民還有一個請求——傳話的內容,得讓草民自己寫。大人指定的人可以跟著,但信裡的話,必須是草民親筆,這樣夫人才會信。”
王文韶猶豫了一下,想著蘇半城現在被軟禁在驛館,就算信裡有什麼貓膩,也翻不出天去,便點了點頭:“可以。但信寫好後,我要先看。”
“多謝大人。”蘇半城不再多言,拿起筆,在紙上快速書寫。他的字跡工整有力,每一個字都透著對家人的牽掛——“妻,見字如麵。吾在驛館安好,勿念。速讓來人帶回一句平安話,以慰吾心。明遠之事,待吾後續安排,切勿輕舉妄動。”
寫完後,他把信紙遞給王文韶。王文韶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異常,才叫來一個心腹侍衛:“把這封信送到蘇府,交給蘇夫人,讓她親筆寫一句平安話帶回來。記住,全程盯著,不許跟任何人私語,也不許讓蘇府的人接觸除了蘇夫人之外的人。”
侍衛領命離去,屋內又恢複了寂靜。王文韶坐在椅上,端起新沏的茶,卻沒心思喝,目光時不時落在蘇半城身上,像是在防備著什麼。
蘇半城站在原地,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裡卻不像表麵那麼平靜。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王文韶多疑,就算見了家人,後續的交接也絕不會順利。而且蘇明遠那邊,他信裡隻寫了“待吾後續安排”,就是怕信被王文韶篡改,或是被眼線看到,打草驚蛇。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刻著“彙通”二字的玉佩,玉佩的棱角硌著掌心,讓他多了幾分底氣。那玉佩裡藏著一張小字條,上麵寫著真正的計劃——若他三天內沒傳出消息,就讓蘇明遠帶著竹簡去投奔山西巡撫,借巡撫的手,把王文韶的罪證捅到皇上那裡。
“蘇承宗,彆以為你這點小心思能瞞得過我。”王文韶突然開口,打斷了蘇半城的思緒,“你最好祈禱蘇明遠識時務,要是他敢帶著竹簡跑了,我第一個拿你家人開刀。”
蘇半城收回目光,看向王文韶,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大人放心,犬子懂事,不會讓草民為難。倒是大人,若是能守諾,日後草民和彙通錢莊,或許還能幫大人做些事。”
這話像是一句暗示,又像是一句威脅。王文韶眯了眯眼,沒再接話,隻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明明握著主動權,卻偏偏被蘇半城牽著鼻子走,這種感覺,讓他既憤怒,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