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冬至。清晨六點五十分,九月被鬨鐘驚醒。窗外的梧桐樹早已褪儘最後一片葉子,枯枝在晨霧裡若隱若現,仿佛北方這座城市正用最直白的方式,向她展示寒冬的凜冽。
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天氣預報的彈窗像枚冰冷的小釘子,釘進她的意識——零下五度。九月裹緊被子,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離家時,大姨硬要塞進行李箱的羊絨護膝,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衣櫃底層。在南方小城,冬天總是溫暖的,即便最冷的時候,也不過是薄毛衣外加一件薄外套,哪裡用得上這些厚重的禦寒裝備?
洗漱台前的鏡子蒙上一層白霧,九月用指尖在鏡麵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牙膏沫沾在嘴角,她對著鏡子輕聲說:“今天是冬至呢。”記憶突然漫溯回去年今日,廚房蒸騰的熱氣裡,外婆戴著老花鏡,布滿皺紋的手捏著粉白的湯圓在糯米粉裡滾啊滾。九月坐在客廳調電視頻道,電視機裡正播放著冬至特彆節目,小舅舅笑著抱怨小舅娘煮的湯圓太甜,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填滿了整個屋子。
而此刻,她隻能通過手機屏幕,看著qq空間裡不斷彈出的說說。二姐發了和小弘一起搓湯圓的照片,配文“冬至快樂”;表姐曬出一碗冒著熱氣的甜湯圓,評論區都是親朋好友的點讚。九月滑動著屏幕,心裡泛起一陣酸澀。她退出空間,打開qq家族群,卻隻看到零星幾條消息,大家似乎都沉浸在節日的團聚中,沒人注意到她的沉默。
換上厚厚的冬裝,九月對著鏡子係好圍巾。鏡中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和記憶中穿著單薄外套在南方街頭奔跑的自己,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推開宿舍門,寒風撲麵而來,她縮了縮脖子,朝著教學樓走去。這個異鄉的冬至,注定要在思念中度過了。
教學樓的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嗡鳴,九月把凍得通紅的手貼在鑄鐵散熱器上,粗糙的金屬表麵傳來滾燙的溫度,卻暖不透指尖的冰涼。教室裡此起彼伏的翻書聲中,班長突然跳上講台,軍綠色棉服的拉鏈歪斜著敞開,露出裡麵印著校徽的白色衛衣,衣角還沾著半片乾枯的銀杏葉。
\"都聽我說!\"他的聲音帶著北方人特有的洪亮,震得頭頂的日光燈管微微發顫,\"今晚冬至,學院破天荒沒安排晚自習,咱們湊份子去吃餃子!\"前排紮雙馬尾的回族姑娘阿依莎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細碎的雪花,像綴著晶瑩的星子:\"班長,得找清真館子啊。\"
\"必須的!\"班長拍了下講台,震得粉筆灰簌簌落下,在陽光裡跳起細小的圓舞曲,\"我在小寨市場認識一家特地道的餃子館,老板是本地人,牛羊肉餡絕對正宗!\"同學們哄笑起來,後排男生吹著口哨起哄:\"班長這是要給老板衝業績啊!\"也有人伸長脖子追問:\"能不能打個骨折價?\"
九月趴在課桌上,望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雪粒子敲打玻璃的聲音,像極了外婆揉糯米粉時,木勺刮擦瓷盆的響動。手機在抽屜裡震動,陸川發來消息:\"寶貝,今天公司聚餐,可能要很晚。\"她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紅痕,最終隻回了個微笑表情。那個帶著溫度的\"好\"字,在喉間轉了幾轉,又咽回肚裡。
放學鈴聲響起時,暮色已經漫過天際線。九月套上最厚的羽絨服,圍巾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操場上,班長舉著手機手電筒當信號燈,白光在雪幕裡劃出晃動的弧線,像極了南方夏夜的螢火蟲。\"報數!\"他喊道,同學們挨個喊出數字,聲音被寒風扯得支離破碎,卻在雪地上濺起一朵朵無形的花。
九月縮在隊伍中間,聽著身邊同學的笑鬨。秀秀指著遠處霓虹燈牌,用帶著西北口音的普通話問她:\"你們南方冬至,真的隻吃甜湯圓?\"九月正要回答,一陣狂風卷著雪粒撲來,嗆得她說不出話。恍惚間,她仿佛又看見外婆佝僂的背影,在霧氣氤氳的廚房裡,把一顆顆湯圓輕輕放進滾水裡。
隊伍沿著結霜的人行道前進,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開始唱校歌,跑調的歌聲混著笑聲,驚飛了路邊電線杆上的麻雀。班長扯著嗓子領唱,軍大衣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寒風中,這突如其來的歌聲讓九月心頭一顫,記憶裡的冬至畫麵愈發清晰。
秀秀又指著街邊櫥窗裡的薑餅人裝飾,重複了剛才的問題。九月點點頭,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水珠:\"是啊,我們那邊冬至可熱鬨了。一大早要先祭祖,供桌上擺滿雞鴨魚肉,香燭的煙能把天花板都熏黃。\"她頓了頓,裹緊圍巾繼續說,\"中午全家老小圍坐在一起,吃媽媽做的白切雞、釀豆腐,外婆還會燉當歸羊肉湯。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要煮湯圓,芝麻餡、花生餡的,煮好後先敬祖宗,再分給鄰居,寓意團團圓圓。\"
說著說著,九月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北方呼嘯的風裡,那些帶著糯米甜香的記憶,此刻竟變得如此遙遠。阿依莎輕輕撞了撞她的肩膀:\"聽起來真有意思,下回我去南方,你可得帶我嘗嘗正宗的冬至味道。\"九月望著路燈下紛飛的雪花,突然覺得,或許正是這些南北迥異的習俗,才讓這個異鄉的冬至,有了彆樣的溫度。
餃子館的玻璃門被推開時,一股裹挾著濃鬱韭菜香氣的熱浪撲麵而來,瞬間將九月睫毛上的霜花融化。老板是個留著絡腮胡的大叔,圍裙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麵粉,見到班長立刻張開雙臂,爽朗的笑聲震得牆上的菜單都微微發顫:\"喲,小夥子帶人來捧場啦!\"他扯著嗓子朝後廚喊:\"來大桌!學生娃子們要吃餃子!\"
明廚的玻璃隔板後,三位包餃子的阿姨手腳麻利得像翻飛的燕兒。雪白的麵團在案板上被擀麵杖壓成薄片,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韭菜雞蛋餡裡裹著金黃的蛋碎,羊肉胡蘿卜餡泛著誘人的油光,案板旁的不鏽鋼盆裡,花椒水正咕嘟咕嘟冒著小泡。九月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阿姨們用竹片挑起餡料,指尖輕捏幾下,餃子便排著隊跳進蓋簾,每個褶子都像精心繡出的花邊。
這種現包現煮的鮮火,和南方超市裡整齊排列的速凍湯圓,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記憶裡,小舅娘有時候會在冬至前一天買回塑料盒裝的湯圓,撕開透明包裝時還會粘著白霜。而此刻,熱氣騰騰的廚房裡,擀麵杖的敲擊聲、餡料的香氣、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像一首熱鬨的交響曲。
\"茴香雞蛋,單獨一份!\"班長突然擠到她身邊,把菜單遞過來,軍綠色棉服上還沾著雪粒,\"知道你不吃牛羊肉,特意交代後廚多做了素餡餃子。\"九月的眼眶突然發熱,喉間像哽著塊溫熱的棉花。她低頭道謝,這份異鄉求學的溫暖,像冬日裡的糖炒栗子,剝開硬殼,內裡全是滾燙的甜。
李陽又轉身去招呼其他同學,九月望著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間飄著餃子香的小店,正慢慢將異鄉的陌生感融化在騰騰熱氣裡。後廚傳來餃子入鍋的\"嘩啦\"聲,她深吸一口氣,韭菜與茴香混合的香氣裡,似乎也摻進了一絲家的味道。
餃子上桌時,瓷盤邊緣結著細密的水珠,在暖黃的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暈。同學們紛紛舉起搪瓷缸碰杯,叮叮當當的脆響混著此起彼伏的\"冬至快樂\",驚得後廚蒸籠的白霧都顫了顫。有人往餃子碟裡倒了半碟陳醋,紅亮的辣椒油在醋麵浮成豔麗的油花,還有人學北方人豪邁地往餃子湯裡撒蔥花,碧綠的碎末在清湯裡打著旋兒。
九月咬開自己的茴香雞蛋餃,滾燙的湯汁燙得她直吸氣,蝦皮的鮮味混著茴香的清香,在舌尖炸開。這獨特的香氣讓她想起南方老家的春菜,卻又比記憶中的味道多了幾分粗獷。對麵的男生腮幫子鼓得老高,連吃三個牛肉餃子,油星子沾在嘴角:\"九月你太秀氣了,這哪夠塞牙縫!\"說罷又夾起一個餃子,蘸滿醋往嘴裡送,吃得汁水四溢。
喧鬨聲中,九月的手機在包裡震動。陸川發來照片,公司聚餐的大圓桌擺滿了龍蝦、螃蟹,同事們舉著紅酒杯笑作一團,背景牆上還掛著\"冬至歡聚\"的橫幅。照片裡的暖光刺得她眼睛發酸,再看眼前瓷盤裡漸漸涼下去的餃子,突然覺得所有的香氣都淡了。那些油亮的蝦餃、橙紅的蟹黃,和此刻滿桌冒著熱氣的餃子,像是隔著一層永遠融不開的冰。
直到小燕端著醋壺走到她身邊,軍綠色棉服蹭過椅背發出窸窣聲響:\"咋不吃了?是不是不合口味?\"九月慌忙搖頭,卻發現眼眶不知何時蓄滿了淚。她把手機塞進兜裡,聲音發悶:\"好吃,就是有點想家。\"小燕愣了愣,突然伸手把自己碗裡最大的餃子夾給她:\"想家就多吃點,吃飽了不想家。\"餃子落在碗裡濺起湯汁,熱氣模糊了九月的鏡片。
隔壁桌的同學又開始起哄以湯代酒猜拳,小碗碰撞聲裡,九月咬下那口餃子。這次,滾燙的餡料燙得她鼻尖發紅,可不知怎的,淚水反而落得更凶了。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下大了,而這間飄著餃子香的小店,正努力用騰騰熱氣,溫暖著每一顆漂泊的心。
散場時已是晚上九點,路燈把雪地上的腳印拉得很長,像無數條延伸向遠方的虛線。小燕和秀秀一邊走一邊哼著《後來》,哈出的白氣在路燈下凝成細小的霧珠,九月故意放慢腳步,數著人行道上積雪被踩出的菱形、梅花形圖案。寒風卷起路邊的雪粒子,撲在她發燙的臉頰上,竟比餃子館裡的熱氣還要灼人。
宿舍樓的鐵門推開時,暖氣裹挾著泡麵味撲麵而來,混著走廊裡晾曬的濕衣服的潮氣。九月摸出藏在口袋深處的ic卡,金屬卡片邊緣已經被磨得發毛。樓梯間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她踩著自己的影子下樓,經過水房時,聽見有人在煮速凍餃子,水沸的咕嘟聲像極了南方老家的湯圓在鍋裡翻滾。
公用電話亭的玻璃蒙著一層白霜,九月用袖口擦出個小窗。聽筒貼在耳邊,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按鍵上的數字3和8早已模糊不清,不知被多少個想家的人按過。“阿川,冬至快樂……”她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窗外的雪撲簌簌落在電話亭的頂棚,遠處教學樓的燈光在雪幕裡暈成暖黃的光斑。
電話那頭傳來酒杯碰撞的脆響,陸川的聲音混在嘈雜的笑鬨聲裡,像隔著一層水:“寶貝,等我回去再給你信息。”九月盯著電話亭角落蜷成一團的枯葉,突然想起下午餃子館裡小燕夾給她的那個餃子,溫熱的湯汁濺在碗沿的模樣。掛斷電話的瞬間,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毛衣領口,很快洇出深色的圓點。
雪越下越大,電話亭在風雪中微微搖晃。九月握著發燙的聽筒站了許久,直到指尖被凍得發麻。轉身離開時,她看見自己留在玻璃上的掌印,像一朵漸漸消散的雲。
深夜十一點,qq頭像跳動。陸川發來長語音,詳細描述江市的冬至:清晨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老母雞,奶奶會提前泡好糯米,包成胖乎乎的團子。“等你畢業來江市,我帶你去萬壽宮吃最正宗的冬至雞湯。”他說。九月躺在床上,看著陸川回複的消息,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把晾衣繩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晃啊晃,像極了南方老家屋簷下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