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的初春,料峭寒意尚未褪儘,城郊梅山教總壇的巍峨大殿內,氣氛卻比料峭春寒更加凝重。花瑤一襲素白長裙,宛如誤入凡塵的月宮仙子,孑然獨立於殿心。雖經公開昭雪,洗脫汙名,但無形的流言蜚語與猜忌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縈繞在邕州城的某些角落。為了徹底滌蕩這層陰霾,斬斷所有質疑的根須,她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以教中傳承最為嚴酷的“赤心煉”自證清白。
“赤心煉”,非是苗疆蛇蠱,而是梅山教源自上古巫祝的秘傳儀軌。傳說中,心無塵垢、意誌至堅者,方能引動地心真火,赤足踏過熾烈熔岩而不傷分毫。其凶險更甚蛇蠱,稍有不慎,便是形神俱焚的下場。花瑤選擇它,正是看中了其無可辯駁的神聖性與毀滅性的考驗力量。唯有如此,方能徹底堵住悠悠眾口,讓所有懷疑化為敬畏。殿中,以梅三娘為首的教中耆宿圍成半弧,蒼老的臉上交織著深深的憂慮與無法掩飾的敬重。
“聖女!”梅三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乾枯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袖,“‘赤心煉’已有三甲子無人敢行!地火無情,稍縱即焚……您身係教門興衰、邕州安寧,萬不可行此玉石俱焚之舉啊!”她渾濁的眼中已泛起淚光。
花瑤緩緩轉過身,唇角漾開一抹淺笑,如同穿透厚厚雲層的冬日暖陽,雖柔和卻蘊含著驅散一切陰冷的堅韌力量。她的眼眸澄澈如星,閃爍著磐石般的決意:“梅婆婆,若不能徹底洗刷這蒙塵之冤,邕州城的‘公正’二字,便永遠染著汙點。此非瑤一己榮辱,關乎的是千萬生民心中對正道天理的信念。今日之險,我甘之如飴,為的,正是邕州清朗的明日。”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梅三娘喉頭哽咽,深知花瑤心誌已堅,如磐石難移。她不再多言,隻是顫巍巍地走向大殿中央那處早已刻畫好的古老法陣,俯下身,用指尖蘸取特製的朱砂靈液,一遍又一遍地檢查、加固著陣紋的每一處連接,確保其能穩定溝通地脈火元,將狂暴的能量約束在可控的範圍內。空氣中彌漫開硫磺與奇異香料的混合氣息,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吉時已至。
花瑤脫去素履,赤著一雙白玉般的纖足,緩緩步入陣眼。她閉上雙眸,深深吸氣,體內精純的梅山心法如江河奔湧,在四肢百骸間流轉不息,形成一層肉眼不可見的護體罡氣。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她身上。
“引地火,啟赤煉!”梅三娘蒼老而肅穆的聲音響起,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咒文隨之吟唱。八位長老分列八方,同時將雄渾內力注入法陣節點。
“轟!”
地麵微微震顫,刻畫陣紋的石板縫隙中,猛地噴湧出熾白耀眼的火焰!那不是凡火,而是被陣法強行抽取、凝聚的地脈炎流,溫度之高,瞬間讓周圍的空氣都扭曲蒸騰。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旁觀者無不駭然後退,汗流浹背。
花瑤的素白裙裾在熱浪中獵獵翻飛。她麵色沉靜,仿佛置身於溫泉之中。然而,當她的右足抬起,毅然決然地踏入那一片翻騰的熾白烈焰時——
“滋啦!”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輕響伴隨著刺鼻的青煙升起!難以想象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瞬間從腳底刺入,沿著神經直衝腦髓!她的身體猛地一顫,額角瞬間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蒼白的臉頰滾落,還未滴到地麵便被蒸發。她死死咬住下唇,殷紅的血絲在貝齒間滲出,卻硬生生將一聲痛呼咽了回去。左腳隨即抬起,同樣踏入了熊熊地火之中!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整個大殿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咆哮與長老們催動陣法、內力激蕩的嗡鳴。花瑤的雙足完全浸沒在熾白的地火之中,纖細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熱中搖曳,仿佛隨時會被吞噬。她周身的內力護罡明滅不定,與地火的毀滅性能量激烈對抗著。每一次內力波動,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弦。汗如雨下,瞬間蒸乾,又在下一刻湧出。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意誌與痛苦最慘烈的搏殺。但她挺直的脊梁,如同風雪中不屈的青鬆,未曾彎折半分。
梅三娘老淚縱橫,強忍著衝上去中斷儀式的衝動。其他長老亦是須發皆張,內力催發到了極致,竭力維持著法陣的平衡。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法陣中央熾白的光芒終於開始緩緩減弱、收斂。當地火徹底縮回地縫,隻留下被灼燒得通紅、甚至有些晶化的石板時,花瑤的身形清晰地顯露出來。
她依舊站立著。
雙足赤裸地踩在滾燙的石板上,白皙的皮膚上赫然留下了焦黑的灼痕,邊緣泛著可怖的紅腫水泡。然而,那傷痕之下,透出的並非毀滅,而是一種浴火重生的堅韌。她緩緩睜開雙眼,眸中清澈依舊,甚至比之前更添一份洞徹世事的明淨與曆經劫難的滄桑。那眼神中沒有絲毫恐懼,隻有塵埃落定後的平靜與足以滌蕩一切陰霾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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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女!”梅三娘第一個撲上前,用早已準備好的、浸滿冰泉藥液的絲帕,顫抖著包裹住花瑤傷痕累累的雙足,淚水再也無法抑製,“苦了你了,孩子……”
花瑤身形微晃,卻穩穩站住,她輕輕握住梅三娘的手,聲音因劇痛而虛弱,卻蘊含著不可動搖的力量:“能證清白,護我邕州人心正道,此身之痛,何足道哉。”
這一刻,目睹了全程的教眾與邕州城中有幸見證的代表,無不動容。所有的疑慮、猜忌,在那雙踏過地火的赤足麵前,在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眸注視下,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儘。震撼與敬畏如同無形的浪潮,席卷了整個梅山教,並必將以最快的速度,震撼整個邕州城。花瑤以血肉之軀,為邕州的正義點燃了一盞不可磨滅的明燈。
幾乎在花瑤浴火證心的同時,邕州城另一端的青梧衛秘所內,燈火徹夜通明。白淩,這位以智計縝密、洞察秋毫著稱的青梧衛智囊,正伏案於堆積如山的卷宗與證物之中。他的指尖撚著一枚細如牛毫的銀針,針尖處,纏繞著一縷幾乎肉眼難辨的、泛著詭異幽藍光澤的絲線——這是在花瑤最初被構陷的案發現場附近,一處極其隱蔽的窗欞縫隙中,由他親手提取的證物。
“此物絕非尋常蛛絲。”白淩的聲音清冷如冰,打破了秘所的沉寂。他將銀針置於特製的琉璃燈下,那縷幽藍絲線在強光照射下,竟折射出點點細碎如星芒的磷光。“其韌度遠超生鐵,遇強酸不腐,且蘊含微弱麻痹毒性。據《嶺南異物考》殘篇所載,唯有一種生於千年古墓陰穴或絕壁寒潭深處的‘藍星鬼麵蛛’,方能吐出此等異絲。”他目光銳利如鷹隼,心中念頭疾轉:“此蛛蹤跡難尋,飼養之法更是秘不外傳。這縷蛛絲,絕非偶然遺落!它像一把鑰匙,很可能直接指向構陷聖女的幕後毒手!”
這個發現,如同在濃重迷霧中驟然亮起的一道閃電。白淩精神大振,立刻調集了麾下最精乾的一支探查小隊。他鋪開邕州城周遭的詳細輿圖,手指點向城西連綿險峻的“鬼哭嶺”:“此嶺多深澗古洞,陰寒潮濕,最符合‘藍星鬼麵蛛’的習性。蛛絲既出現在城中案發地,豢養者必在左近,且需頻繁往來運送毒蛛或指令。重點排查嶺中廢棄礦洞、隱秘溶窟,尤其是近期有人跡活動的區域!”
山路崎嶇,荊棘叢生,密林深處瘴氣彌漫。白淩親自帶隊,一行人如獵豹般悄無聲息地在險惡的山林中穿行。他們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的岩縫、藤蔓遮掩的洞口。經驗豐富的探子仔細分辨著地麵的足跡、折斷的枝條、甚至空氣中殘留的微弱異味。連續數日的艱苦搜尋,風餐露宿,幾乎踏遍了鬼哭嶺外圍。
終於,在一個被厚厚枯藤和茂密蕨類完全遮蔽的、毫不起眼的山坳底部,一名眼尖的探子發現了異常——幾片蕨葉的斷口異常新鮮,且斷口處沾染著極細微的、與那幽藍蛛絲同源的磷粉!
“找到了!”探子低呼。眾人精神一振,迅速而謹慎地清理開藤蔓。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漆黑洞口顯露出來,陰冷潮濕的腐氣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味撲麵而出。洞口邊緣的岩石上,赫然刻著一個指甲蓋大小、極其隱蔽的標記:一隻抽象化的蜘蛛,腹部點綴著三顆星辰——正是白淩推斷中的“藍星鬼麵蛛”標記!
“內有凶物,布設陷阱必多。三人一組,交替掩護,火把高舉,注意腳下頭頂,任何絲線觸碰不得!”白淩沉聲下令,眼中閃爍著興奮與警惕交織的光芒。他率先矮身鑽入洞中,手中的特製分水峨眉刺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既是武器也是探路的工具。
洞內曲折幽深,怪石嶙峋。火把的光芒隻能照亮方寸之地,更深處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空氣濕冷粘稠,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和一種令人不安的腥氣。洞壁上凝結的水珠滴落,在死寂中發出單調而瘮人的“滴答”聲。腳下濕滑,布滿苔蘚。前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進入一個較為寬敞的天然石廳。
火光掃過,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石廳的四壁和穹頂,布滿了層層疊疊、閃爍著幽藍磷光的巨大蛛網!蛛網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帶著某種邪異美感的幾何圖案,在火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蛛絲粗如琴弦,堅韌異常。在石廳最深處,一張最為巨大、仿佛由幽藍星光編織而成的蛛網中央,赫然懸掛著一個被層層蛛絲緊密包裹、如同巨大蠶繭般的人形物體!
“救人!小心蛛絲有毒!”白淩低喝,同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黑暗的角落,防備可能潛伏的毒蛛或操縱者。
兩名身手敏捷、戴著特製金絲手套的探子迅速上前,用塗抹了強效解藥的鋒利匕首,小心翼翼地切割著堅韌的蛛絲。幽藍的絲線被割斷時,竟發出細微的“嘣嘣”聲,如同斷裂的琴弦。隨著層層蛛絲剝離,一張因窒息和毒素而呈現青紫色的、驚恐扭曲的臉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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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白淩瞳孔微縮。此人竟是當初在花瑤蒙冤事件中,跳得最歡、提供了關鍵“偽證”的韋氏彆院一名管事,名叫韋七!後來在韋氏試圖撇清關係時,此人便“失蹤”了,沒想到竟被囚禁於此!
“快!喂解毒丹,帶回去!”白淩果斷下令。韋七的出現,意味著他們離真相的核心又近了一步,此人很可能就是直接執行栽贓的關鍵人物!
青梧衛的秘牢,燈火通明,氣氛肅殺。
被救回的韋七經過緊急救治,已恢複了些許神智,但眼神渙散,身體因殘留的蛛毒和極度的恐懼而不住顫抖。白淩坐在他對麵,麵前案幾上,一字排開:那枚纏繞著幽藍蛛絲的銀針、從山洞中拓印下來的星辰蜘蛛標記、以及幾份與韋七筆跡高度吻合的、構陷花瑤的偽證底稿。
“韋七,”白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冰冷如刀,“‘藍星鬼麵蛛’的巢穴滋味如何?被自己效忠的主子當成棄子、毒餌的滋味,又當如何?”
韋七渾身劇顫,嘴唇哆嗦著,卻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