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都察院誌》載:"監察禦史奉召獨對,需預陳三弊:曰宗藩逾製、曰吏治蠹壞、曰邊備廢弛,每弊必具三證,缺一則罰俸半歲。其奏疏需用紫毫筆書於黃綾,首尾鈐都察院獬豸印,由司禮監隨堂太監跪接。"永熙三年八月二十,文華殿的鎏金鶴形香爐飄著龍涎香,謝淵的獬豸冠纓垂落胸前,指腹摩挲著禦案上的黃綾奏疏。疏文首句"魏王蕭烈十罪當誅"。
操勞本是份內事,拒禮為開廉潔風。
永熙三年八月二十,巳時初刻。文華殿二十四扇槅扇門洞開,穿堂風裹挾著秋陽的暖意,卻讓謝淵獬豸補服下的脊背泛起涼意。他望見永熙帝蕭睿端坐在禦座上,明黃袞龍袍的十二章紋在晨光中流轉,"宗彝"紋樣的虎蜼圖案灼灼入目——這讓他想起袖中藏的弩機殘件,暗紋竟與帝王衣飾如此相似,心中不禁一凜。
"陛下,"謝淵的聲音沉穩如鐘,卻在殿中回音裡泄露了幾分緊繃,雙手將奏疏平舉過頂時,袖口拂過禦案邊緣的蟠龍紋,"臣謹按《皇明祖訓》,劾魏王蕭烈十罪。"司禮監太監跪接奏疏的刹那,他捕捉到永熙帝食指在禦案上輕敲三下——這是帝王幼時聽政便有的習慣,每當心緒翻湧,便會無意識重複這個動作。
首條"違製蓄兵"的附卷展開,孔雀藍軍旗的冷光映得謝淵眼眶發澀。旗角破損處露出的匠人織錦,經緯間竟織著半枚斷指形狀的暗紋:"此旗繳獲於邙山伏兵,"他的喉結滾動,想起查案時在屍身衣甲內發現的匠人戶籍牒,"染料配方與魏王府私窯呈色劑一致——那是匠人血混著礦粉調成的色澤。"永熙帝端起茶盞的動作頓了頓,盞沿與案上玉碟相碰,發出清越的響,驚飛了簷角棲息的麻雀。
念到"私鑄兵器"時,謝淵解開錦盒的手微微發顫。三十七具青銅範模在玉盤內泛著冷光,每具範底的凹痕裡,磚窯紅土凝結成痂:"這些澆鑄口的痕跡,"他的聲音低沉如墜深淵,銀簪劃過範模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是匠人被斬食指後,用殘手蘸血刻下的印記。"殿中香灰簌簌落下,謝淵看見永熙帝的指尖在奏疏上無意識摩挲,帝王的目光卻灼灼盯著範模,仿佛要透過紅土痂痕,看見七年前磚窯裡的血火。
當永熙帝的手指停在"通敵賣國"條款,指甲輕輕刮過"韃靼可汗回函"時,謝淵的後背繃緊如弓。他讀懂了帝王眼底的深意,從袖中取出羊皮回函,指尖觸到回函邊緣的毛邊——那是西域沙粒磨礪的痕跡,混著熟悉的孔雀藍印泥氣息:"印泥礦物成分與魏王府私鑄錢幣鎏金相同,"回函展開的微風掀動禦案上的鎮紙,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而錢幣上的沙眼,正是匠人斷指血滴留下的印記。"
殿中寂靜如淵。永熙帝忽然放下奏疏,明黃袖口拂過"匠人子弟從軍"附條,目光落在謝淵腰間鐵尺上:"謝卿可知,"帝王的聲音輕得像香爐裡的煙,"蕭烈私軍中,多少匠人子弟被斷指為誓?"
謝淵的心臟猛地撞向肋骨,七年前父親倒在磚窯前的場景突然閃現。他深吸一口氣,獬豸冠纓隨胸腔起伏輕顫,聲音卻穩如鐵石:"青龍山礦洞每出百斤銅礦,便有三戶匠人被抄家。"他看見永熙帝的瞳孔驟然收縮,帝王眼角的紅血絲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那是連日批閱邊報的痕跡,"被編入私軍的子弟,皆在左臂烙下斷刀印記,與魏王府私軍圖騰一致。"
片尾:
申時初刻,謝淵走出文華殿,袖中"如議"玉印的餘溫尚未褪儘。殿外秋陽斜照,他回望殿內,永熙帝的明黃身影正對著禦案上的範模佇立,袍角被穿堂風掀起,像一麵靜止的旗幟。燭影搖曳中,帝王的背影忽而顯得蒼老,讓謝淵想起父親血諫那晚,奉天殿上同樣孤獨的身影。
"大人,"千戶的聲音驚醒了他,遞上的《匠人從軍名冊》封麵,獬豸紋火漆的裂紋與他斷笏上的舊痕嚴絲合縫,"襄王府繡娘供稱,私軍服的針腳藏著匠人籍貫暗碼。"謝淵撫過名冊,指尖觸到紙頁間夾著的礦渣——那是從匠人陳六斷指處搜集的證物,"啪"地合上名冊,驚起幾隻棲息的蝴蝶。
酉時初刻,暮鼓在午門城樓敲響。謝淵站在城樓下,看自己的影子與獬豸碑陰影漸漸重疊。永熙帝臨末的問話在耳邊回蕩:"匠人之心,可安邦否?"他握緊腰間鐵尺,尺身的冰涼順著掌心蔓延全身。方才在殿中,他分明看見帝王翻閱"匠人子弟"附條時,指腹在"妻女沒入官奴"字樣上停留許久,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夜風卷起獬豸補服的下擺,青金石紐扣在暮色中泛著幽光。遠處魏王府方向飄來的炊煙,混著若有若無的焦味——不知哪戶匠人又在焚燒斷指時的血衣。謝淵忽然想起,七年前父親曾在斷笏上刻下"匠"字,此刻那斷笏正藏在袖中,硌著他的手腕。他知道,禦案上的黃綾奏疏隻是開端,當明天的太陽升起,金鑾殿上的較量,將真正拉開帷幕。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