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戶部》載:"災傷之地,州縣官需開倉賑濟,逾期不發者,奪俸一年;克扣賑糧者,斬立決。凡賑糧出倉,需三官核驗,簽字畫押,違者論罪。其賑冊需詳錄受災人丁、賑糧數目,按月呈報戶部,如有欺瞞,罪加二等。"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永熙三年臘月廿七,滁州城外的官道覆著層薄冰,車輪碾過時,冰裂聲細碎如銀針落地。謝淵掀開馬車簾,寒風裹挾著沙塵撲麵而來,沙粒打在臉上生疼。遠處村落的炊煙稀稀落落,像幾縷將熄的魂火,在灰蒙的天幕下瑟縮。隨行禦史捧著《滁州災情奏報》,聲音發顫:"大人,文書上說已開倉放糧五日..."話未說完,一聲淒厲的哭喊刺破曠野,驚起枯樹上的寒鴉,黑壓壓的羽翼遮蔽了半邊天空。
官道旁破廟的斷壁下,十幾個麵黃肌瘦的百姓蜷縮在發黴的草堆裡。謝淵快步上前,看見老嫗枯槁的手正往孩童口中塞著灰白粉末,粉末簌簌掉落,在地上積成小小的墳包狀——是觀音土。"老媽媽,這東西..."他喉頭發緊,話未說完,老嫗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指甲縫裡嵌著泥土,渾濁的眼中滿是絕望:"大人救命!官倉的米,全是摻了沙子的麩糠!"
謝淵蹲下身,指尖觸到孩童乾裂的嘴唇,那觸感像極了鄭州匠人手中開裂的陶坯,粗糙得令人心驚。廟牆根下,十幾具屍體用草席裹著,腳腕處還係著討飯的破碗。暗衛掀開一具草席,死者懷中緊抱著半塊麩餅,上麵歪歪扭扭的齒痕,顯然是餓極之人用牙齦啃咬留下的。謝淵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胸腔裡像是塞了團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重。他想起那年在運河畔,看見匠人屍體被撈起時,也是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如今滁州百姓的苦難,竟與鄭州、揚州的悲劇如出一轍。
知州府朱門緊閉,謝淵拍門的力道震得門環嗡嗡作響。門房探頭的瞬間,他瞥見對方袖口沾著的米糠——與老嫗手中的麩餅如出一轍。跨進府衙,廊下晾曬的鹹魚散發著刺鼻腥味,混合著潮濕的黴味,與記憶中鄭州鹽商大宅的氣息重疊,讓他胃部翻湧。更讓他憤怒的是,前廳案上還擺著尚未撤下的酒席殘羹,油花在冷湯裡凝結成塊,與廟中百姓的慘狀形成刺眼對比。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中的翻騰,目光如刀,掃過知州府的每一個角落。
知州李銘遠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臉上擠出僵硬的笑:"禦史大人,滁州糧倉早已...早已按例開賑..."話音未落,謝淵已大步走向糧倉。鐵鎖上的封條嶄新發亮,可當他用力撕開,底下陳舊的黴斑赫然顯現——這是重新貼過的痕跡。推開倉門的刹那,腐黴味裹挾著麩糠粉塵撲麵而來,嗆得人喘不過氣。上萬袋"賑糧"碼得整整齊齊,袋角滲出的卻不是米粒,而是灰白的沙子。
謝淵抓起一把麩糠,指縫間漏下的沙粒簌簌作響,仿佛是百姓無聲的控訴。他目光如炬,突然踹開牆角的暗格,腐木斷裂聲中,三萬石粳米泛著冷光。每袋封口都蓋著魏王府的朱紅印戳,印記邊緣的雲紋,與揚州鹽商賬冊上的暗紋如出一轍。"李大人,"他的聲音從胸腔深處迸發,帶著壓抑的怒火,"魏王府的糧,怎麼成了滁州百姓的觀音土?"
李銘遠撲通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發出悶響:"大人饒命!魏王說...說這是替朝廷暫存的..."話沒說完,糧倉外突然傳來騷動。數百饑民衝破衙役阻攔,他們骨瘦如柴的身軀撞在糧倉立柱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有老者捧著破碗,碗底殘留的觀音土混著血絲,老淚縱橫:"禦史大人,我孫子...就是吃這土脹死的..."謝淵望著老者佝僂的脊背,想起自己年邁的父親,心中一陣酸楚。他蹲下身,輕輕拍了拍老者的肩膀,喉嚨發緊:"老人家,放心,我定要讓這些糧食回到你們手中。"老者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雖弱,卻滿是期盼,讓謝淵更加堅定了查案的決心。
謝淵拔出繡春刀劈開糧袋,白米傾瀉而出的瞬間,饑民們先是一愣,繼而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嗚咽。白發老翁顫抖著從懷中掏出布片,獬豸紋的金線已經褪色:"大人,這是我兒當禦史時留下的...他說獬豸能辨忠奸,可他..."老人哽咽著說不下去,渾濁的淚水滴在布片上。謝淵接過布片,觸感粗糲得如同匠人布滿老繭的手,仿佛能感受到老人兒子曾經的堅守與熱血。他小心翼翼地將布片收入袖中,像是在珍藏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當饑民捧著米粥跪地叩謝時,謝淵望著他們沾滿泥汙的額頭,想起鄭州老婦人的碎瓷、揚州鹽工的血書。這些來自不同地域的苦難,此刻都化作糧倉裡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眶。暗衛遞來蕭櫟的密信,火漆印上的獬豸紋比往常圓潤——那是特意加了蠟油,為的是抵禦滁州的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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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附詩"願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儘成春",墨跡在寒夜裡微微暈染。謝淵摩挲著信紙邊緣,想起太學裡與蕭櫟共讀《詩經》的時光。那時他們爭論"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深意,此刻滁州百姓碗中的熱氣,便是最好的答案。他鋪開奏章,狼毫蘸墨時特意多停了一瞬——這一次,墨汁裡要摻進觀音土,讓永熙帝親眼看見百姓咽下的苦難。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在為百姓書寫訴狀,為正義呐喊。他知道,這一紙奏章,承載的是萬千百姓的希望,是他們對公平正義的渴求。
片尾
除夕夜,滁州城的寒風依舊刺骨,卻擋不住家家戶戶飄出的粥香。謝淵站在殘破的城牆上,望著城中點點燈火。懷中的《大吳律》又厚了幾分,夾著觀音土的奏章、獬豸紋布片,還有饑民按滿指印的訴狀。運河方向傳來隱約的冰裂聲,與揚州的記憶重疊,他知道,這是春天到來前的征兆。
暗衛送來蕭櫟新製的火漆,這次印戳旁多刻了朵梅花。謝淵將火漆封在奏章上,火苗跳動間,仿佛看見萬千百姓的笑顏在火光中浮現。城牆下,幾個孩童舉著用麩糠捏成的獬豸形狀,在雪地裡奔跑。他們清脆的笑聲刺破寒夜,驚起枝頭殘雪,那簌簌落下的雪粒,恰似寒梅初綻時抖落的霜華。而他,願做守護這寒梅綻放、守護百姓安寧的衛士,哪怕前路漫漫,荊棘叢生,也絕不退縮。因為他深知,自己手中的律法之筆,肩上的禦史之責,便是這寒夜裡最溫暖的光,終將照亮這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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