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刑律誌》卷十二載:“鞫獄之道,貴在原情定罪,毋枉毋縱。凡宗室涉訟,必集三法司,據典章而裁,依刑統以斷,使皇親國戚,同凜王法森嚴。”永熙八年仲秋,金鑾殿闕之下,一場關乎律法尊嚴與宗室權柄的生死博弈轟然上演。謝淵持驗報而立,火漆殘片與鐵砂標本為刃;諸王執笏板相爭,言辭如箭,詭辯似盾。當物證鏈環環相扣,當權謀計層層拆解,律法的天平在龍椅前劇烈震顫,每一次爭辯、每一項舉證,皆在史冊上刻下深刻的印記,昭示著王朝秩序與宗室私欲的激烈交鋒。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金鑾殿內,燭影搖紅,蟠龍柱投下的陰影在群臣衣袍上遊走,恍若魑魅攢動。太子蕭桓趨前半步,笏板幾乎要觸到禦案:"父皇,"他的聲音裡帶著破竹之勢,"秦王手劄現於東宮值房,火漆鐵砂驗於刑部司房,此等鐵證,"目光掃過秦王時如利刃出鞘,"縱是蘇秦張儀複生,也難辯白!"
秦王蕭槿蟒紋袍服下的指節幾乎掐入掌心,卻以極穩的語調開口:"太子引《春秋》論罪,卻忘了《左傳》有雲"眾惡之,必察焉"。"他轉身直麵謝淵,眼中灼灼如焚:"謝禦史曾在江西斷獄,為三十八名茶農洗冤時,可曾僅憑物類相似便定人罪?"袍袖一甩,指向太子手中的手劄,"赤焰鐵砂雖獨產齊王封地,卻非禁物——天下匠人皆可采買,何以斷定必是本王所用?"
他忽然提高聲調,震得殿中銅燈晃動:"且看這手劄筆鋒,"指尖劃過紙麵,"起筆帶徽派折角,分明是江南書吏習性。本王久居盛京,麾下多是關東健兒,"目光掃過太子近衛,"倒是太子東宮,"頓了頓,"豢養的江南清客,"又望向謝淵,"禦史可曾查過?"
這番話如重錘擊在丹墀之上,殿中群臣皆交頭接耳。秦王深知,既無法否認稅單存在,便要從筆跡習性撕開缺口——這是他昨夜與幕僚熬至子時,從《書法考》中尋得的破綻。
"更可怪者,"他忽然冷笑,"齊王榷場的火漆配方,"指向謝淵案頭的《工部典章》,"載於官牒明明白白,若本王真要作案,"捶胸聲如擂鼓,"豈會照搬舊製,給禦史大人送這等把柄?"又向永熙帝長揖及地,"懇請陛下明察:這分明是有人熟知典章,"意味深長地瞥向齊王,"故意按圖索驥,構陷宗親!"
謝淵垂眸凝視案牘上的驗報,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撫過泛黃的卷宗,須臾,他抬眼掃視眾人,目光如淬了寒鐵:“《工部典章》有雲:‘物各有宗,質各有彆。’這赤焰鐵砂六棱結晶,獨產於廬峰北麓,經千年地火淬煉而成,其色如朱砂,其質堅硬異常,尋常鐵砂與之相較,不啻雲泥。”
他倏然抓起案上的手劄,揚至眾人麵前,朗聲道:“諸位請看,此手劄之墨,研磨後可見細密朱砂色反光,此等異相,唯有混入三成赤焰鐵砂方可得之。而齊王榷場火漆配方,恰需赤焰鐵砂三成!”
謝淵猛地轉身,驗印錐如利劍般指向齊王,厲聲質問:“敢問殿下,天下礦脈萬千,為何偏偏這手劄之墨,其鐵砂特征與您榷場火漆用料嚴絲合縫?是天意如此,還是殿下蓄意為之?”
“更蹊蹺的是,”他展開另一卷驗報,語調愈發冷峻,“據《榷場出入錄》記載,此等赤焰鐵砂,自神武年間便限製開采,唯有藩王具表奏請,方得采買。而近三年間,采買赤焰鐵砂的奏請記錄中,唯有齊王之名!”
謝淵逼近幾步,眼中寒芒大盛:“殿下若說這一切皆是巧合,那這巧合也太過精準,精準得讓人不得不懷疑,這背後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陰謀!如今物證俱在,殿下還要狡辯到何時?”
齊王蕭杼輕叩笏板:"禦史大人倒背如流《工部典章》,卻忘了《鹽鐵論》"山海有禁,而民尤盜之"!"他斜睨秦王,嘴角扯出陰鷙的笑,"皇兄持玄夜衛金符出入榷場,本王縱有疑慮,"忽而長歎,"難道要學那迂腐書生,攔著欽差大人不成?"話裡話外,竟將秦王采買鐵砂坐實為欽差公務。
永熙帝指節叩在龍案上,聲如悶雷:"既稱公務,人證何在?"
蕭杼袖中稅單被捏得發皺,麵上卻笑得從容:"張大人親蓋通關印信,自然作得證。"他刻意拉長尾音,將殿角老臣逼得踉蹌出列——那目光如刀,分明是提醒對方莫要失了分寸。
張大人麵如死灰,喉結滾動數下,聲音發顫:"陛下,今秋確有玄夜衛持金符通關..."話到此處突然頓住,不敢再看秦王噴火的雙眼。
秦王蕭槿血氣上湧,頸間青筋暴起:"老大人受先帝重托監守榷場,"他強壓怒火,聲音卻似淬了冰,"如今卻為虎作倀,置先帝賜的"清慎勤"匾額於何地?"轉而怒視齊王,"分明是你私改榷場記錄,嫁禍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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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的驗印錐幾乎戳穿案牘:"《刑律誌》寫得明白:"察獄以物證為綱,人言為末!""他抖開描圖紙,聲如滾雷,"死者肩胛灼傷呈波浪狀,"指尖狠戳印模修補處,"與這道三年前鑿出的凹陷——"目光如刀剜向齊王,"李大人,你當年監修時特意留下的防偽痕,可還記得?"
李侍郎叩頭及地,額頭抵著金磚:"陛下明鑒!此印模修補時,臣親令工匠鑿出此痕,全吳上下絕無僅有!"
齊王喉間發苦,麵上卻笑得愈發森然:"禦史大人翻出三年前舊賬,不過是欲加之罪!"他突然轉向永熙帝,扯著嗓子高喊,"太祖遺訓"親親之義大於律法",難道陛下要違逆祖訓,對宗親開刀?"
"住口!"太子蕭桓跨前半步,笏板幾乎點到齊王鼻尖,"太祖更有遺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曲解祖訓,形同謀反!《商君書》雲"法不阿貴",今日若縱你,"環視滿朝文武,"天下人必笑我大吳律法,不過是宗室手中的玩物!"
永熙帝猛然拍案,震得禦案上的玉璽移位:"齊王蕭杼,欺君罔上,構陷宗親!即刻革去王爵,押入宗人府候審!"他胸口劇烈起伏,顯然被齊王的祖訓之說激怒。
齊王如遭雷擊,踉蹌著扶住玉柱,怨毒目光剜向謝淵:"好個鐵麵禦史!不過是仗著伶牙俐齒顛倒黑白,"忽而慘笑,"待本王出獄之日——"
"殿下還是先顧好自己吧。"謝淵打斷他,驗印錐在掌心劃出紅痕而不自知,"三法司會審時,赤焰礦的開采賬冊、玄夜衛的密報,怕不是隻有今日呈的這些。"他望著齊王被拖走的背影,聽著殿中議論如潮,隻覺掌心刺痛——那是方才握錐太緊,指甲早已掐入肉裡。
金殿燭火明明滅滅,照不清諸王眼底的陰翳。謝淵知道,自己這把律法之刀,今日雖斬了齊王,卻也讓滿朝宗室視他為眼中釘。袖中未拆的卷宗裡,赤焰礦的開采記錄、玄夜衛的密報,正泛著冷光,仿佛在提醒他:這場與權欲的廝殺,才剛剛拉開帷幕。
片尾
暮色如墨,宗人府的青磚牆在夕照中投下森冷陰影。齊王蕭杼被玄夜衛扯著衣袖踉蹌前行,腰間玉玨與鐵鏈相撞,發出細碎的響。他猛然回頭,望向皇宮方向的飛簷鬥拱,眼中翻湧的不甘幾乎要化作實質——今日金殿之上,謝淵的驗印錐如同一把利刃,將他精心編織的局一點點剖開。
"看什麼看!"玄夜衛校尉狠狠推了一把,鐵甲護手在齊王肩上留下淡淡凹痕。蕭杼卻似未覺,目光死死釘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喉間泛起腥甜——他清楚,這一去,怕是再難見到金鑾殿的太陽。
刑部衙門前,謝淵的皂靴碾碎最後一片殘葉。手中的卷宗尚未結案,火漆封印在暮色中泛著暗紅,像極了金殿上齊王被拖走時,袍角染上的燭火顏色。他忽然伸手,指尖撫過卷宗上的雲雷紋——那是齊王榷場的印記,此刻卻成了罪證的封印。
寒風穿過街巷,掀起他的衣擺。謝淵抬頭望向宗人府方向,那裡傳來隱約的閉門聲,如同重錘敲在心頭。他知道,齊王的入獄不過是冰山一角,卷宗裡未拆的密報、赤焰礦的開采記錄,每一頁都寫滿了宗室的貪婪與權欲。
"大人,"周立抱著新收的卷宗匆匆趕來,"玄夜衛送來急報——"
謝淵擺了擺手,目光依舊凝在暮色深處。遠處,秦王的車駕正匆匆駛過,車簾翻動間露出半幅蟒紋;太子的儀仗也從另一條街傳來,玉磐聲中帶著說不出的急切。他忽然握緊卷宗,指節發白——這場九王奪嫡的大戲,今日不過唱了半折,更狠的角力,怕是要在三司會審時,才真正拉開帷幕。
刑部的燈籠次第亮起,將謝淵的影子拉得老長。他低頭看著卷宗上自己的官印,朱砂色在暮色中格外刺眼。驗印錐還彆在腰間,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那上麵沾著的,不隻是齊王的陰謀,還有整個大吳律法的重量。
夜風呼嘯而過,吹得刑部匾額上的金漆剝落幾片。謝淵深吸一口氣,轉身踏入衙門,卷宗上的字跡在燈籠下明明滅滅,如同宗室權鬥的陰影,永遠不會真正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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