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吳史?宗室列傳》載:德佑十年,成王蕭櫟圈禁重華宮七載,日以批注典籍為業,於《資治通鑒》扉頁手書"權力如河,人心似鏡"八字,筆力透紙,宛如刀刻。其時儲君之爭複起,宮牆內外波譎雲詭,而罪宗之身猶懷社稷,青燈之下遍注《荒政》《刑統》,字裡行間皆見"民為邦本"之思——此等風骨,非關權柄,隻係蒼生,誠如《尚書》所雲:"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當新的權力漩渦在紫禁城翻湧,成王於宗牆之內窺破的,恰是九王奪嫡輪回中,唯一不變的治世真章。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德佑十年孟夏,宗人府重華宮的銅鎖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成王蕭櫟隔著鐵柵望向天際,見東華門方向燈籠連成紅線,恰如七年前九王奪嫡時的血色殘陽。案頭《吳律政要》攤開在"宗室圈禁條例",他用斷筆在"不得與外臣交通"條下批注:"禹囚夏台,文王拘羑裡,聖人猶不免,何況罪宗?"墨痕滲入紙紋,與三年前韓王次子蕭檸問政時留下的茶漬重疊,恍若時光在此處打了個褶皺。
簷角銅鈴忽然叮咚,驚起棲在"正大光明"殘匾上的寒鴉。蕭櫟撫過石牆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最早的"戒貪戒爭"已被青苔覆蓋,最新的"民為邦本"還滲著血漬——那是上月用指甲刻的,為的是讓來問政的蕭檸看清筆畫走向。值房老吏輕叩柵門,腰間宗人府腰牌的穗子已褪成灰白,與七年前玄夜衛抄家時的金穗形成刺目對比。
"順天府邸報說河南蝗災。"老吏壓低聲音,笏板輕觸柵條發出審案般的脆響,"韓王府長史今早遞來半塊玉玨,玨底刻著黃河堤工圖......"蕭櫟擺擺手,目光落在《資治通鑒》卷首的"權力如河"題字,旁注的"覆舟者終為舟覆"墨跡未乾,那是昨夜聽聞禦史台彈劾某王結納邊將時添的。他知道,新的儲君之爭,正隨著暮春的風沙,悄然漫過紫禁城的琉璃瓦。
宗人府罪宗蕭櫟敬呈治國疏
德佑十年孟夏月圈禁重華宮臣蕭櫟稽首頓首再拜
臣罪身久羈宗人府,荷蒙天恩未即賜死,日以《資治通鑒》為枕,夜對青燈批注典籍。雖身如籠中雀,心猶係蒼生計,今鬥膽將積年心得輯錄成帙,托韓王府長史轉呈禦覽,伏望陛下念及骨肉親情,略察罪臣拳拳之心:
臣批注《通鑒》至商湯放桀、武王伐紂事,未嘗不擲筆長歎:"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昔成湯禱雨於桑林,剪發斷爪以代萬民,故能載舟;桀紂以天下奉一人,酒池肉林而致覆舟。臣於卷首題字"權力如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實因見近年水旱頻仍,而地方官多匿災不報,致饑民轉徙。今韓王次子蕭檸來問政,臣告以"民為貴,社稷次之",勸其陳請陛下重修《荒政條例》,定州縣報災限期、勘災細則,此乃固本之基。
批注至李林甫專權、牛李黨爭事,臣每見"口有蜜、腹有劍"之語,必朱筆圈注三遍。昨與韓王之子論及言官風習,臣舉貞觀魏徵犯顏直諫、天寶楊國忠阻塞言路為例,歎曰:"人心似鏡,可照忠奸,亦藏鬼蜮。"今科道官多畏憚權貴,言事多涉皮毛,望陛下仿太祖朝設"登聞鼓"舊製,許百姓擊鼓起複,令禦史巡按攜《風憲條例》入州縣,重治"官官相護"之弊。
圈禁七載,臣遍查《禹貢》《齊民要術》,於水利、賦稅多有批注。見韓王之子蕭檸苦思河南水患,臣告以"疏堵兼施"之法:仿李冰治水設"魚嘴分水",於黃河險段置"埽工簽樁",並錄成祖朝《治水圖經》關鍵頁相贈。又念及江南賦稅苛重,商戶多有"一貨三稅"之苦,臣批注王莽"五均六筦"之失、張居正"一條鞭法"之得,望陛下敕戶部重定商稅則例,罷除"無名之賦"。
臣自知身犯天威,不敢妄言時政,唯見韓王之子心懷黎庶,故傾囊相授。所輯《通鑒批注》三冊,扉頁題"常拭心鏡,莫讓塵埃蒙了堯舜之姿",實乃罪臣畢生警言。今鬥膽懇請:
將批注存入內閣書庫,許翰林、科道官參閱,以廣聖聰;
準韓王諸子入宗人府聽政,臣當以"民本任賢"為綱,輔其明辨是非;
開罪宗子弟習業之禁,許罪臣收授宗學幼童,傳《詩》《書》以養仁心,授《周禮》以明禮法。
臣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雖身如殘燭,猶望微光能照青史一角。伏願陛下以堯舜為範,以桀紂為戒,常臨文華殿與儒臣論道,廣開言路以通下情,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臣蕭櫟誠惶誠恐,頓首再拜,謹以血書"忠"字於疏末,明心跡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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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佑十年孟夏月圈禁重華宮罪宗蕭櫟血書上
德佑十年孟夏四月,宗人府重華宮的銅缸生滿綠苔。成王蕭櫟坐於楠木書案前,素衣袖口磨出細密的毛邊,指腹撫過《吳律政要》卷三"宗室圈禁條例",朱砂批注在燭火下泛著暗紫——那是三年前韓王次子蕭湜攜《荒政輯要》問政時,他以紫毫筆補注的《周禮?秋官》疏義,"以圜土聚教罷民"八字旁,另附小字:"圈禁非罰,乃教也,然需開讀書之路。"
簷角銅鈴驟響,震落東牆浮灰。蕭櫟抬眼望見石縫中滲出的水痕,竟在磚麵形成蜿蜒紋路,恰似七年前九王奪嫡時的北境地圖。他下意識摸向案頭斷簪——去年深秋,正是用這枚金鑲玉簪刻下"民為邦本"四字,至今第三筆"邦"的豎鉤處,仍凝著暗紅血垢,與《吳律》"血書鳴冤"條目的配圖如出一轍。
"啟稟王爺,"值房老吏隔著鐵柵躬身,"未時三刻,三旗營馬隊過東華門,馬蹄擊磬聲三長兩短,合《大駕鹵簿圖》中"宗室急訊"的密符。"他腰間褪色的鹿皮腰牌晃出半幅,牌麵"宗人府"三字的貼金已剝落如霜,露出底下"永興年製"的刻款。
蕭櫟指尖停在《吳律》"風憲官巡按例"的夾頁——那裡藏著謝淵巡按江西時的勘災手劄複印件,紙背鈐著"都察院半印"。他想起七年前玄夜衛抄家時,帶隊百戶腰間懸的正是同款腰牌,隻是穗子為金絲所製,如今老吏的麻線穗子在穿堂風中瑟瑟,恍若時光在此打了個死結。"韓王府的人可曾留下物件?"他忽然問,目光掃過老吏袖口新補的補丁。
老吏從袖中取出半塊青玉玨,玨身"明心"二字已被摩挲得隻剩淺痕,顯是常年貼身攜帶所致
銅鈴與午門鼓聲同時響起,三擊一停的節奏驚飛梁間燕雀。蕭櫟望著玉玨斷口的氧化痕跡,想起《大吳刑統》"重罪獻囚"條:"凡王公問斬,擊鼓三通,以儆宗室。"他突然將玉玨扣在《資治通鑒》卷首,"權力如河"四字的題字旁,新添的"覆舟者終為舟覆"八字墨色未乾,硯台裡的鬆煙墨還飄著軍器局玄鐵屑的腥氣——那是宗人府特供罪宗的墨料,與當年趙王族譜的黜革墨同出一源。
"河南蝗災的邸報......"老吏欲言又止,從袖中抖出半張被汗水浸皺的邸報抄件。蕭櫟接過時,看見報尾"已著撫臣速議"六字的墨色極淡,顯然是後添上去的。他想起三年前上呈的治國疏中,"匿災者斬"的建議被朱批"苛政",此刻案頭《荒政要覽》的夾頁裡,還壓著蕭檸偷送的河南災民食土樣本,土塊中混雜的觀音土顆粒,在燭下閃著慘白的光。
蕭櫟重新坐下,取過案頭殘硯。這方"蘭亭"硯是初囚時所賜,硯池已被磨穿,露出底下的豬肝色石質。他蘸著快乾涸的墨汁,在《吳律政要》末頁寫下:"儲位之爭,始於人心,終於民命。"筆鋒在"民命"二字上重按,墨汁透過紙背,與七年前血書的"忠"字形成陰陽文——當年為求麵聖,他刺破中指書就萬言疏,血漬至今未褪,在紙背形成暗紋,恰似宗人府輿圖上的黃河故道。
玄夜衛的燈籠光掠過鐵窗,將玉佩投射在石牆上。蕭櫟望著那道暗紅光影,二十一響之後戛然而止——這是新帝登基時才有的"太平節奏",如今卻用在儲君之爭的暗湧中,恍若曆史在嘲弄所有逐鹿者:權力的長河裡,從來沒有勝者,隻有民心稱量下的沉與浮。
卷尾
太史公曰:觀成王蕭櫟宗牆七載,知天家權柄,終不敵民心向背。青燈黃卷間,他刻下的不是紋章,是"民為邦本"的初心;傳遞的不是權謀,是"常拭心鏡"的警言。當簷角銅鈴第壹佰零八次響起,宮牆內外的新老博弈仍在繼續,而那些被黜革墨染透的族譜、被鑿刀刻傷的門楣,終將在曆史的長卷裡,成為"水能載舟"的永恒注腳——提醒著每一位逐鹿者:真正的勝者,從來不是權傾一時,而是贏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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