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漕運通誌》載:“漕運者,國之血脈,通則天下富,塞則萬民困。”德佑年間,黃河水患頻仍,濁浪衝毀漕運故道,糧米難濟京師。謝淵以一品左都禦史之尊臨危受命,欲辟新途以解困局。然此舉觸動漕運既得利益,大太監王真勾結豪強,百般阻擾。謝淵執《輿地測量法》為刃,以刻字標杆為旗,於權謀漩渦與滔滔濁浪間艱難前行,終成漕運百年之利,其事跡鐫刻於史冊,熠熠生輝。
儘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裡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德佑十四年春,揚州段運河堤岸殘破不堪,泥漿裹挾著碎木瓦礫,在渾濁的河水中翻湧。謝淵身著繡有金線獬豸補子的一品緋袍,頭戴烏紗帽,玉帶扣隨著步伐輕撞出聲,皂靴每一步都深深陷進泥地。身旁師爺趙文佝僂著背,懷抱著裹著黃綢的漕運日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聲音裡滿是焦慮:“大人,自去年至今,黃河決口三次,漕船損毀二百三十一艘,淮安至濟寧段航道淤塞達十之六七。工部三日前加急奏報,京師糧倉存糧僅夠支撐三月又七日!”
謝淵駐足,左手輕撫腰間革帶,右手搭涼棚望向遠處。渾濁的河水中,破碎的船板載著散落的糧袋起伏,幾具發脹的牲畜屍體正被漩渦卷向河心。他緩緩蹲下,蟒紋袍角沾滿泥漿,手指摳起河床上黏膩如膏的泥沙,湊近細瞧——泥沙中夾雜著腐爛的水草、碎瓷片,甚至還有半截鏽蝕的船釘。眉頭擰成川字,他的目光掃過對岸坍塌的漕幫碼頭,那裡原本高聳的望樓如今隻剩半截殘樁,在風中搖搖欲墜:“此處河床較神武年間已抬高三尺三寸,若再沿用舊道,不出兩年,漕船必將擱淺淤塞,屆時京師百萬軍民,難道要喝西北風不成?”他猛地起身,袍角帶起一片泥花,獬豸補子在陽光下金光乍現:“回衙!即刻傳令工部測繪司、河道衙門,明日寅時,議事廳議事,不得有誤!”
議事廳內,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將眾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忽大忽小。河道郎中王庸“啪”地一聲將輿圖拍在案上,震得燭淚飛濺:“謝大人,開鑿新道談何容易!依《大吳工部營建則例》測算,需征調民夫十萬零兩千人,耗費白銀九十九萬八千兩!如此巨額錢糧,國庫空虛,從何處籌措?”
“錢糧?”謝淵猛地站起,烏紗帽上的帽翅隨之晃動,玉帶扣撞在桌角發出清脆聲響,硯台裡的墨汁也隨之晃動,“去年漕船沉沒時,二十一萬石糧米喂了魚鱉,這些可都是百姓的血汗!如今京師街頭,餓殍枕藉,陳屍荒野,你們難道就視而不見?”他展開連夜繪製的草圖,指尖用力劃過黃河故道與洪泛區,在圖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折痕,“避開曹州、鄆城洪泛區,取道東平、汶上,雖路程增加兩成,但沿途地勢高亢,可保十年無虞。這是利在當下,功在千秋的大事!”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鎮刑司的飛魚服裹挾著冷冽的氣息掠過門檻。大太監王真尖細的嗓音刺破空氣:“謝大人好大的口氣!漕運路線自元興年間定下,曆經三朝天子,豈是你說改就能改的?擅改祖製,該當何罪!”他手中的拂塵輕輕掃過輿圖,金絲穗子劃過之處,仿佛留下一道無形的裂痕。
測繪司院內,銅製羅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一排排木製標杆整齊排列,散發著新砍木材的清香。謝淵身著素色葛布長衫,手持黃銅放大鏡,正逐寸檢查新製的水準儀。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存放測量儀器的庫房濃煙滾滾,火苗“劈裡啪啦”地竄出屋頂。
“救火!快救火!”謝淵大喊一聲,率先衝向火場。熱浪撲麵而來,嗆得他睜不開眼,濃煙中,他隱約看見王真的親信、鎮刑司百戶張彪正指揮人往火裡潑油。“張彪,你這狗賊,竟敢如此!”謝淵的怒吼被火勢的呼嘯聲吞沒。
待大火撲滅,庫房已成一片廢墟。精密的水準儀扭曲變形,銅製零件散落一地;標杆儘數化為焦炭,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張彪甩了甩手上的油漬,臉上掛著假笑:“謝大人,卑職巡查時見庫房走水,好心幫忙救火,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他腰間的鎮刑司腰牌在火光中泛著冷光,仿佛在嘲笑謝淵的無能為力。
謝淵蹲下身,撿起半截燒黑的標杆,上麵“天工開物”四個字雖已模糊,但仍隱約可見。他突然冷笑一聲,聲音裡充滿了憤怒與決然:“好個好心!你回去告訴王真,明日卯時,本司定要重啟勘測,誰也彆想阻攔!”深夜,謝淵的書房裡燈火通明,他坐在紫檀木書桌前,反複研讀《輿地測量法》,案頭擺滿了輿圖、奏折和計算用的算籌。燭淚一滴滴落在書頁上,暈開一片水漬,而他卻渾然不覺,隻是在心中默默盤算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挑戰。
文華殿內,龍涎香嫋嫋升起,與炭火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金磚地麵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謝淵懷抱新製的測量儀器圖冊,胸前的獬豸補子在燭光下金光熠熠。他踏著禦道上的蟠龍浮雕,每一步都沉穩有力,烏紗帽隨著步伐微微晃動。行至丹墀前,雙膝重重磕在冰涼的玉石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陛下,漕運舊道已千瘡百孔,不堪大用,新道規劃可保十年安瀾,解京師糧荒之急!”說罷,他展開繪製精美的輿圖,朱筆標注的新路線避開洪泛區,宛如一條蜿蜒的生命線,在殿內燭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王真尖著嗓子搶道:“陛下,謝淵這是在危言聳聽,分明是勞民傷財!漕運製度傳承已久,豈是他...”
“夠了!”謝淵猛然抬頭,眼中寒芒畢露,打斷王真話語的同時,腰間玉帶扣因動作過大撞出清脆聲響,“王公公,本官身為左都禦史,掌糾劾百官、提督各道之權!”他向前跪爬半步,雙手高舉圖冊,袖口金線繡的獬豸昂首欲飛,“漕運舊道因水患損毀嚴重,若不及時改道,來年糧荒,餓殍遍野,這個責任,你擔當得起嗎?”
殿內氣氛驟然凝固,王真手中的拂塵微微顫抖。謝淵卻未停歇,猛地扯開官袍,露出肩頭救火時留下的燙傷——傷口處皮膚紅腫潰爛,還滲著血水,在燭光下觸目驚心:“為護勘測儀器,多少匠人受傷甚至喪命?這些犧牲,難道要化作你口中的‘危言聳聽’?”他轉頭直視戶部尚書陳顯文,一字一頓道:“陳大人,去年漕運損耗的二十萬石糧食,夠多少百姓吃上一年?又能救活多少瀕臨餓死的孩童?這些損耗的錢糧,是否都進了某些人的私囊?”
德佑帝手指敲擊龍案,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打破了殿內緊張的氣氛:“謝卿,所需幾何?”
“啟稟陛下,需民夫五萬一千人,白銀五十萬三千兩。”謝淵挺直脊背,聲音響徹大殿,“臣願立下軍令狀,若三年不成,提頭來見!”當聖旨下達時,謝淵瞥見王真與陳顯文交頭接耳,後者袖中滑落的密信一角,隱約可見“漕幫分舵”字樣,他暗中握緊拳頭,知道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東平湖畔,烈日高懸,空氣仿佛都要燃燒起來。謝淵頭戴竹編鬥笠,身著粗布短衣,腳蹬磨破的草鞋,與測繪隊員們一同在齊腰深的沼澤中艱難前行。泥漿裹著水蛭爬上小腿,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被吸住的腿腳。隊員們手持新製的水準儀,將刻有“天工開物”的標杆插入泥地,汗水順著臉頰不斷滴落,浸濕的衣領在粗布衣服上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汗漬,還結出了白色的鹽霜。
“大人!第三組標杆被人拔了!”測繪員跌跌撞撞跑來,手中攥著半截斷裂的木杆,褲腿沾滿血跡,“周圍還散落著鎮刑司的鐵蒺藜,有兩名隊員受傷了!”謝淵望去,原本連成直線的勘測點已七零八落,新插的標杆旁,鐵蒺藜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仿佛是敵人的冷笑。
“繼續!”謝淵抹去臉上的汗水,眼神堅定,“每根標杆埋入三尺,用鐵鏈固定,派專人看守!”然而,威脅接踵而至。次日清晨,測繪隊的食物被投毒,多名隊員上吐下瀉,渾身無力,躺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痛苦呻吟。謝淵蹲在隊員身旁,親手為他們擦拭嘴角穢物,看著隊員們因脫水而凹陷的眼窩,心中怒火翻湧。
水準儀的刻度盤被人塗改,導致測量數據嚴重偏差。謝淵帶領隊員們重新校準儀器,他手持量天尺,在烈日下反複測量,汗水模糊了視線,他就用衣角胡亂擦拭。有隊員勸他休息,他卻搖頭:“工期拖延一日,百姓就多一日饑荒。”
深夜,營地突然傳來慘叫。謝淵提著油燈衝出去,隻看到地上一灘血跡和半截帶血的衣角。他蹲在地上,手指顫抖著撫摸那片衣角——那是他親手發給隊員的粗布衣衫。“李正!”他聲音沙啞地喚來玄夜衛統領,“加派三倍人手巡邏,若再出事,唯你是問!”從那以後,他不僅親自參與每一次測量工作,還將隊員們的床鋪都安排在自己帳篷周圍,時刻關注著他們的安全,絕不讓奸人得逞。
當勘測進入關鍵階段,王真使出了狠招。他憑借在宮中的權勢,假傳聖旨,調走了半數民夫;又指使漕幫封鎖石料場,致使築堤材料斷供。工地上,隻剩下寥寥無幾的匠人,望著成堆的測量儀器和未完成的堤壩,滿臉愁容,連連歎氣。
謝淵站在停工的堤岸上,望著空蕩蕩的河道,心中焦急如焚。烈日炙烤著他的後背,汗水濕透了官袍,可他卻渾然不覺。突然,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教誨:“治河如治國,堵不如疏。”他的眼神一亮,連夜拜訪當地耆老。在一間昏暗的茅草屋裡,油燈昏黃的光線下,聽著老人講述汶上縣那座廢棄的采石場,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次日清晨,謝淵身著官服,帶著玄夜衛,手持工部公文,浩浩蕩蕩地前往采石場。“開門!本官乃左都禦史謝淵,奉工部之命,接管此采石場!”他的聲音威嚴有力,響徹采石場上空。采石場的守衛們麵麵相覷,在玄夜衛的威懾下,隻得乖乖打開大門。當第一車石料運抵工地時,陽光灑在刻有“天工開物”的標杆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謝淵望著石料場忙碌的身影,心中默默發誓: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都要將這條新道開鑿成功。
王真得知消息後,暴跳如雷,親自帶隊前來阻撓。鎮刑司的緹騎列陣如虎,火銃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工地,氣氛劍拔弩張。“謝淵,私開采石場,目無王法,該當何罪?”王真尖細的嗓音中充滿了憤怒和威脅。
謝淵不慌不忙展開地契,聲音沉穩有力:“此采石場已由當地百姓聯名賣給工部,手續齊全,合法合規。王公公若執意阻攔,便是與萬民為敵!”他示意匠人打開石窯,裡麵堆滿寫有“漕運新道專用”的石料,整整齊齊,一眼望不到頭。
混亂中,玄夜衛統領李正湊近謝淵,壓低聲音:“大人,已聯絡漕幫另一支脈,他們痛恨王真已久,願暗中相助。”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陣陣呐喊,漕幫的船隊載著糧食和器械,破浪而來,船帆遮天蔽日。王真望著密密麻麻的船隻,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最後隻得咬牙切齒地一甩袖子,悻悻離去。
新道即將貫通時,王真狗急跳牆,使出了最後殺手鐧。他趁夜派人掘開黃河支流,洶湧的洪水如猛獸般奔騰而來,瞬間淹沒了周邊的村莊和田地。洪水奔湧而至時,謝淵正在堤壩上巡查,看著遠處滔天的濁浪,他的心猛地一沉。
“大人快走!洪水來了!”李正拽著他的胳膊,大聲喊道。
謝淵甩開李正的手,目光堅定地望著渾濁的洪水:“開閘!把洪水引入泄洪渠!通知百姓,立即轉移!”他抓起鐵鍬,帶頭衝向決口,暴雨傾盆而下,打在他的臉上生疼,官袍被洪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行動十分不便,但他卻渾然不顧。他嘶吼著指揮百姓搶險,聲音漸漸嘶啞,可他依然沒有停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保住新道,保住百姓的性命。當洪水終於退去,新道雖受損嚴重,但主體工程得以保存,謝淵卻累得癱倒在地,望著千瘡百孔的工地,眼中滿是疲憊和欣慰。
玄夜衛在王真的私宅展開了嚴密搜查,經過一番努力,搜出大量密信,其中不乏與漕幫、豪強勾結的證據。信件上的字跡和印章,清晰地記錄著他們如何貪汙受賄、阻撓新道開鑿、中飽私囊的罪行。
當謝淵將證據呈給德佑帝時,王真癱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尖細的嗓音變得沙啞而顫抖:“謝淵,你好狠的心...我不會放過你的...”
德佑帝拍案而起,龍顏大怒:“徹查!涉案者,一個都不許放過!務必將這群蛀蟲一網打儘!”謝淵望著階下的王真,想起那些在洪水中喪生的百姓,想起失蹤的測繪隊員,淚水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這一刻,他心中的悲憤和委屈終於得到了釋放。
片尾
漕運新道正式通航,這一天,陽光明媚,微風拂麵,兩岸百姓夾道歡呼,鑼鼓喧天。首艘漕船緩緩駛過新河道,船帆在風中獵獵作響,船頭的彩旗迎風飄揚。謝淵身著一品官服,站在船頭,望著刻有“天工開物”的界碑,心中百感交集,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李正匆匆趕來,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大人,新道開通後,漕運損耗減少七成!如今糧米源源不斷運往京師,百姓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謝淵撫摸著船舷,望著遠處炊煙嫋嫋的村莊,眼眶微微濕潤:“去告訴陛下,這新道不是我一人之功,是萬千百姓用血汗換來的。隻要漕運暢通,百姓就有活路,這便是我畢生所求。”他的目光堅定而溫柔,望向遠方,仿佛看到了大吳王朝繁榮昌盛的未來。
大吳學子仍在研讀《謝公漕運改製記》。書中詳細記載著漕運新道的勘測過程,以及那些刻有“天工開物”的標杆如何見證了那段波瀾壯闊的曆史。每當漕船駛過新道,老船工們仍會講述當年謝大人與貪官汙吏鬥智鬥勇的故事,他們的聲音在河麵上回蕩,一代傳一代。而“天工開物”這四個字,不僅是測量標杆上的印記,更成為了廉潔奉公、為民造福的象征,激勵著無數後來者為了百姓的福祉,勇往直前,不畏艱難。
卷尾
太史公曰:觀謝淵改漕運之道,可知興利除弊,難在革故鼎新;治國安邦,貴在為民謀福。其以《輿地測量法》為器,破奸佞之阻;以“天工開物”為誌,立百年之功。漕運新道,非獨河道之改,更是吏治之新;非獨錢糧之通,實乃民心之聚。
昔王真之流,結黨營私,阻新道以謀私利,陷萬民於饑饉。然謝淵以左都禦史之威,持監察之權,朝堂之上,怒斥群小;荒野之間,親涉險途。其肩扛燙傷之痛,目睹匠人慘死,仍矢誌不渝,此等堅忍,非鐵石心腸,實乃心係蒼生。當洪水肆虐,他舍身搶險,嘶吼之聲穿透雨幕,隻為護住新道與百姓,儘顯忠勇本色。
新道既成,漕運損耗銳減七成,京師糧倉充盈,萬民得安。此功非謝淵一人之力,然若無其力排眾議、智鬥奸邪,又安能成此壯舉?德佑帝徹查貪官,吏治為之一清,實乃謝淵之功也。
大吳學子研讀《謝公漕運改製記》,老船工講述其傳奇故事。“天工開物”之標杆,不僅丈量了河道,更丈量出為官者的擔當與操守。謝淵之精神,如運河之水,綿延不絕,激勵後世官員廉潔奉公、為民請命,成為大吳王朝吏治之典範,亦為華夏治國理政之瑰寶,永載史冊,光照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