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禮典》雲:\"河者,國之血脈;祭者,民之祈願。\"德佑年間,河患頻仍,堤防屢潰於暴雨,田廬儘沒於洪波。謝淵以左都禦史之職,肩荷萬民之盼,親操祭典之儀。其於燭影搖紅中撰祭文,於倉廩豐實處選祭品,欲借河伯之威,聚治水之心。祭台高築,香煙繚繞,且看這天地之間,如何以精誠之誌,祈願河清海晏。
博望沉埋不複旋,黃河依舊水茫然。
沿流欲共牛郎語,隻得靈槎送上天。
德佑十五年孟夏,黃河水勢大漲,濁浪拍打著開封城堤,聲如萬馬奔騰。城外村落淪為澤國,房舍在洪流中飄搖如浮萍,百姓扶老攜幼聚於高崗,哭聲與浪濤聲交織,驚飛了棲息在堤柳上的寒鴉。謝淵登臨城樓,見城磚縫中滲出的黃泥水已漫至腳踝,新築的夯土堤段在浸泡中泛起白沫,如同垂危者嘴角的殘喘。
他手按城堞,指腹摩挲著磚麵的水痕,忽聞下遊傳來堤壩崩塌的巨響,隻見濁浪如牆,瞬間吞沒了堤下的麥田。一位老婦人抱著繈褓在水中沉浮,雙臂高舉卻漸漸無力,謝淵眼眶驟熱,喉間泛起腥甜:\"河神若有靈,何忍見此人間慘狀?\"風卷官袍獵獵作響,他轉身對隨從道:\"備筆墨,吾今夜必成祭文,以告河伯。\"
是夜,謝府書房燭影幢幢。謝淵解下玉帶,著青衫危坐案前,案頭攤開《大吳河渠誌》與各州災報。燭光映得災報上的\"溺亡千餘人田廬無存\"等朱批格外刺目,其中鄆城縣圖繪著被衝毀的十八座石橋,橋名皆以朱砂圈紅,像極了河神飲血的唇印。
狼毫在硯中浸得發漲,謝淵提筆懸停,忽聞更夫敲梆聲自遠而近,驚覺已至子時。筆尖落下,首句\"維德佑十五年,歲次甲子,七月既望\"方落,窗外驟雨初歇,月光透過梧桐葉,在宣紙上投下斑駁樹影,宛如河神衣袂。寫到\"沿岸村莊,儘被吞噬\"時,筆鋒一頓,墨團暈染處,竟與鄆城縣圖上的洪水漫漶相似。他擲筆而起,對著窗外明月一揖:\"河伯在上,非求神佑,隻求借大典聚萬民治水之心。\"
祭典前三日,謝淵親往預備倉選糧。倉門一開,新麥香氣撲麵而來,金黃的穀粒在竹席上堆積如丘。他蹲下身,以錦帕裹手,細細篩揀:揀去稗子,剔除碎殼,專挑顆粒飽滿、芽口完整者——此等新糧,本是百姓血汗所凝,今以祭河,正是以民之誠,動河神之心。
\"大人,這是曹州新貢的"金穗稻",米粒長如琥珀。\"倉吏捧來瓷罐。謝淵拈起數粒,就著倉中漏下的陽光細看,見每粒皆有農人指甲掐出的淺痕——那是收割時為辨熟度留下的印記。他長歎:\"百姓以血汗育此糧,吾等安敢輕慢?\"遂選定此稻為祭,命人以黃綾包裹,車載時必灑水淨路,仿若護送聖旨。
祭典前一日,黃河灘頭的三層祭壇已巍然矗立。底層鋪黃河沙,中層砌泰山石,頂層置青銅祭鼎,鼎中檀香混著艾草味,隨著暮色漫向河麵。謝淵執燭巡視,見祭器上的河神紋被擦得鋥亮,龜甲占卜具整齊列於案左,新製的二十八宿旗在風中舒展,每麵旗上的星圖皆對應著黃河沿線的州府。
行至祭品台,見新糧已盛於十二隻青瓷碗,碗沿繪著麥穗與波浪紋,正是他親自審定的式樣。指尖撫過碗沿,觸到工匠刻下的\"祈安\"暗紋,忽聞身後傳來孩童嬉鬨聲——是附近百姓攜幼來觀禮,稚子們趴在祭壇圍欄上,眼睛盯著祭品碗裡的米粒。謝淵莞爾,轉身對隨行的河官:\"明日祭典,許百姓近前觀禮,讓河神聽聽他們的哭聲。\"
七月十五寅時,啟明星未落,黃河岸邊已聚起數萬人。有扶著棗木拐杖的老者,有背著鋪蓋卷的災民,更有繈褓中的嬰兒被母親用荷葉覆頂,以防晨露。謝淵著九章祭服,冕旒垂落遮住眉眼,隻餘唇角緊抿的線條,在熹微晨光中如刀刻般堅定。
當司禮官鳴鑼九響,謝淵踏響祭壇的第一級台階時,河風驟起,吹得祭服上的山紋水章獵獵作響。百姓們霎時寂靜,唯有黃河在遠處低吟,似在應和這莊重的儀式。他每上一級台階,便有執事官敲響青銅柷,聲如沉雷,驚起蘆葦蕩中的白鷺,振翅掠過祭壇,翅尖幾乎觸到頂層的祭鼎。
至祭壇頂層,謝淵轉身麵對百姓,冕旒輕晃,露出眼中灼灼之光。他雙手持玉笏,行三拜九叩大禮,衣袂拂過祭壇上的河沙,留下清晰的掌印。首拜時,額頭觸到微涼的石麵,耳中傳來百姓們隨之跪倒的窸窣聲;再拜時,餘光看見前排老者顫抖著舉起破碗,向河神方向虛舀,似在承接恩賜;三拜起身,竟見數丈外的老婦人對著祭壇磕頭,白發沾滿沙粒。
“赫赫河伯,在上昭臨。謝淵,今代天下蒼生,虔誠祈願,伏望河伯垂憐眷顧。”他聲若蚊蚋,喃喃自語,那低微之音,仿若被祭鼎中嫋嫋騰起的香煙,輕柔托起,悠悠飄向浩渺蒼穹。然而,他卻未曾留意,祭壇之下,一眾百姓正以飽含敬畏與期許的目光,悄然將他的身影,與河神祠中那莊嚴肅穆的神像,緩緩疊合,仿佛他已然成為溝通人神的使者。
卯初刻,天色微明,晨曦初綻。謝淵神色凝重,徐徐展開那幅黃絹祭文。料峭晨風,輕拂而來,不經意間掀起祭文一角,背麵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頓時顯露無遺。隻見某處“臣等失職”四字,被精心圈紅,一旁以蠅頭小楷旁注“百姓何辜”,筆鋒淩厲,墨色深沉,似在無聲訴說著內心的自責與悲憫;“息怒止瀾”之後,又添“以全黎庶”,字跡清晰,墨色猶新,足見其對百姓命運的深切關懷,斟酌再三,方落此筆。
他深深吸上一口氣,黃河那裹挾著水汽的濕潤氣息,混著祭品所散發的陣陣麥香,瞬間湧入鼻腔。恰在此時,身後驀然傳來幼童那淒厲的啼哭之聲,宛如重錘,猛擊他的心弦。於是,他毅然提高嗓音,每一個字,都仿若灌注了全身的力量,乘著獵獵河風,清晰地傳向四方:
“維德佑十五年,歲次甲子,七月既望,左都禦史謝淵,誠惶誠恐,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於至高無上之河伯之神:
今我大吳,河患如魑魅肆虐,頻頻作祟。但見洪流洶湧,仿若脫韁猛獸,濁浪排空,恰似巍峨山巒傾塌。沿岸無數村莊,皆如螻蟻之巢,儘被無情吞噬;萬千無辜百姓,好似風中飄絮,流離失所,無所歸依。昔日生機勃勃之田園,轉瞬之間,化為一片澤國,汪洋恣肆;那悲慟欲絕之哭聲,直衝雲霄,震動天地。老弱之人,輾轉流落,最終曝屍於溝壑之中;青壯之士,被迫背井離鄉,散於四方,漂泊無依。此皆淵等為臣者之深重罪過,未能恪儘職守,護得百姓周全,實乃罪無可赦。
然而,百姓何其無辜!他們於春日辛勤耕種,夏日奮力耘耔,皆秉持著勤勤懇懇之態,不敢有絲毫懈怠;至秋日收獲,冬日貯藏,亦時刻小心翼翼,不敢稍有疏忽。今卻突遭此等滅頂水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實乃天地神威難測,亦是臣等失職之慘痛惡果。淵,今代萬民,虔誠祈願,唯望河伯憐恤天下蒼生之苦難,平息心中怒火,止息洶湧波瀾。
河伯在上,當念百姓耕作之艱辛勞苦,憫恤孩童失卻家園之悲痛哀傷。吾等深知,黃河之安瀾平靜,實關乎社稷之興衰榮辱,百姓之福祉安康。今特以預備倉之新糧,作為敬獻之祭禮,以表吾等拳拳誠意,絕無半分虛假。願河伯慈悲庇佑,俯允吾等祈願:
其一,祈願河水順遂歸道,波濤驟然平息,堤岸堅固異常,仿若鐵壁銅牆,任那洪峰呼嘯而過,亦無絲毫驚慌失措,安然無恙。
其二,祈願風調雨順,四季有序,旱澇皆得其時。春日繁花似錦,夏日綠樹成蔭,秋日五穀豐登,倉廩充實,百姓衣食無憂,免受饑寒交迫之苦。
其三,祈願家家宅舍安寧,男子勤於耕種,女子精於紡織,闔家歡樂,儘享太平之福。世間再無流離失所之人,再無悲泣哀號之聲,處處洋溢著祥和之氣。
此後,吾等亦將殫精竭慮,全力以赴治水。疏浚河道,使其暢通無阻;加固堤防,使其穩如泰山;修渠築壩,以解水患之憂。無論嚴寒酷暑,不辭千辛萬苦,誓要還大河以安寧平靜,不負河伯之恩澤庇佑,不負百姓之殷切托付。
尚饗!”
當讀到“老弱轉乎溝壑”之時,謝淵喉間仿若被異物哽住,一陣酸澀湧上心頭,那承載著萬民祈願的祭文絹帛,亦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中,輕輕晃動;而念及“男耕女織”之語,他下意識地望向人群中那緊緊相擁的母子。隻見母親正輕柔地輕拍著孩子的後背,動作舒緩而溫柔,仿佛在安撫著河神那難以捉摸的怒火。百姓們起初皆屏息靜氣,凝神傾聽,大氣都不敢出,待聽到“世間再無流離”這句飽含深情的祈願時,終於有人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這哭聲,仿若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層層漣漪,繼而哭聲漸起,與黃河那滾滾濤聲相互應和,交織成一曲令人肝腸寸斷的悲愴合唱,在天地間久久回蕩,訴說著無儘的苦難與期盼。
讀罷祭文,謝淵走向祭品台,青瓷碗中的新糧在陽光下泛著微光。他雙手捧起一碗\"金穗稻\",忽然發現每粒米上都映著自己的倒影,恍若百姓將千萬期盼都凝於這小小的穀物。\"河伯在上,此乃大吳百姓血汗所育之糧,\"他高舉手碗,讓米粒接住初升的陽光,\"願您嘗此甘飴,知吾民之艱。\"
指尖輕撥,米粒如金色的雨落入河中,起初聚成一小片金黃,卻瞬間被濁流打散。謝淵看著它們隨波逐流,忽然想起在預備倉見過的農人——他們彎腰插秧時,水珠從稻葉滾落的模樣,竟與此刻的米粒如此相似。侍從們隨之傾倒祭品,十二隻瓷碗的新糧漸次入水,在河麵上鋪出一條短暫的金色航道,仿佛通向河神的宮殿。
祭品畢,謝淵率百官再行稽首禮。這次他跪得更久,聽著河水在腳下奔湧,忽然覺得這聲音不再是怒吼,而是河神的回應。祭壇下,百姓們自發效仿,萬頭攢動,如麥浪倒伏於秋風。有人解下隨身的平安符,係在祭壇的旗杆上;有人舀起河水,灑向自家方向,祈求洪水不再泛濫。
謝淵閉目默念:\"河伯若允我願,謝某願以十年心血,換這河道安瀾。\"風過處,祭鼎中的香煙突然轉向,朝下遊飄去,他睜開眼,見陽光穿透雲層,在河麵上投下一道彩虹,恍若河神架起的橋梁。
巳時三刻,祭典禮成。百姓們並未散去,反而圍聚到祭壇前,撫摸著刻有祭文的石碑。有識字的老學究,逐字念給目不識丁的鄉人聽,說到\"堤岸堅固如鐵壁\"時,眾人紛紛點頭;念到\"五穀豐登\",有人捧起祭壇邊的河沙,喃喃自語\"明年定是好年景\"。
謝淵退至幕後,見一少年跪在祭文碑前,用樹枝在沙地上臨摹\"安\"字,旁邊放著半塊硬餅——那是他的祭品。忽然有百姓認出謝淵,跪地高呼\"謝大人\",瞬間萬人響應,呼聲蓋過了黃河的浪濤。他急忙扶起最近的老者,觸到對方手上的老繭,忽然明白這祭典的意義:不是求得河神庇佑,而是讓百姓看見,有人願為他們的安寧,在天地之間,築起一道心的堤防。
卷尾
太史公曰:觀謝淵主祭河典,可知祭文非虛文,乃萬民之心聲;祭品非俗物,乃百姓之血汗。其於祭典之中,不飾虛詞,不避己過,以赤子之誠,告於河伯;以公仆之身,拜於黎庶。祭台之上,香煙與哭聲齊飛;黃河之畔,官心與民心共震。此等祭典,非敬神鬼,乃聚民氣;非求天佑,乃明臣責。謝公此舉,使河患之痛見諸天日,治水之誌昭於萬民,雖未即刻消弭洪波,卻已在百姓心中,築起永不崩塌的精神長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