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漕運誌》載:"揚州碼頭,歲運鹽三百萬引,司驗引,漕司核艙,缺一不可。"德佑十七年夏,揚子江的濁浪中,晉商鹽袋裡的涿州鐵砂與飛鷹紋火漆,撕開了漕運官商勾結的黑幕,蓋因鐵砂即私礦餘孽,火漆乃鎮刑司秘印,此二者同現,必涉通敵。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揚州漕運碼頭的晨霧裹著鹹腥,十艘漕船的鹽袋在跳板上堆疊如牆。謝淵的靴底碾過散落的鹽粒,觸感卻異於尋常——這些鹽粒棱角鋒利,指間搓撚時竟發出金屬摩擦聲。林縛抓起一把湊到鼻前,硫黃氣刺得人打噴嚏:"是涿州礦的鐵砂混在裡麵。"
《大吳鹽法》載明:"官鹽需經鹽司過篩,不得摻鐵。"謝淵讓人剖開最頂層的鹽袋,內裡的"鹽粒"竟有三成是黑褐色鐵砂,磁吸後凝成的飛鷹紋,與王林案中的礦砂印記分毫不差。碼頭力夫突然跪成一片:"大人饒命!我們隻知運鹽,不知有鐵!"他們的袖口沾著與鹽袋相同的桐油味——這是鎮刑司漕運專用的防腐油。
漕運總督李三才的官船泊在碼頭東側,船簾半掀,他的指節在窗欞上叩出"三短一長"的暗號——那是《玄夜衛密語》中"事涉鎮刑司"的警示。謝淵回望官船,突然明白這鹽船早已不是單純的走私,而是飛鷹廠轉運私鐵的幌子。
"謝大人,這批鹽有戶部勘合。"揚州知府捧著文書的手微微發抖,印鑒"漕運總督府"的朱色卻比常印深三分。謝淵的指腹撫過印泥,顆粒感刺手——這是鎮刑司特有的"飛鷹墨",含涿州鐵砂粉末,遇水顯紋。
李三才的官船突然傳來咳嗽聲,他隔著水喊:"三年前的改運令,許是...蓋錯了印。"這話如驚雷炸響,按《大吳漕運則例》,鹽船通關需蓋鹽司、漕司雙印,鎮刑司無權乾預。謝淵突然冷笑:"蓋錯的印,怕是蓋了三年吧?"他想起王林案中查獲的《漕運賬》,德佑十四年起,揚州碼頭的鹽運量驟增三成,原來多出的都是私鐵。
林縛在一艘空船的艙底發現褪色的朱砂印記,拓下後與鎮刑司的通關印比對,鷹爪的缺痕完全吻合。"這船原是鎮刑司的"暗漕"。"他的聲音發緊,艙板的木紋裡還嵌著鐵砂,"改運鹽鐵,是為了避開邊軍盤查。"
被玄夜衛拿下的老力夫抖著供詞:"每袋鹽摻二十斤鐵砂,給我們二錢銀子。"他指著鹽袋的縫口,"這種雙線縫法,是晉商範家的記號。"供詞裡的"範記銀號",正是周龍在大同使用的票號分號。
謝淵讓人按供詞清點鹽袋,三百袋"官鹽"竟摻鐵砂六千斤。《大吳礦冶律》規定:"私運鐵砂逾千斤者斬。"他望著江心盤旋的水鳥,突然明白為何瓦剌的兵器總用涿州鐵——這些鐵砂順著漕運入江,再轉陸路抵邊,比直接運鐵隱蔽百倍。
李三才的官船突然起錨,船尾的燈籠晃出"風緊"二字。謝淵知道,這位總督在暗示鎮刑司的人已在碼頭布控,而他手中的鹽袋鐵砂,不過是冰山一角。
謝淵將鹽袋的飛鷹紋火漆與王林案的證物並置,火漆中的鐵砂顆粒在陽光下泛著青光。太學的金石博士用針挑開火漆層:"這是"九轉漆",第七轉摻了涿州鐵砂,"他指著鷹喙的缺口,"與王林在京城用的火漆,出自同一副模子。"
《大吳工器錄》載,鎮刑司的火漆模子由飛鷹廠專造,每副模子的鷹紋都有獨特暗記。博士在放大鏡下發現,兩處火漆的鷹爪第三趾都有個針尖大的凹陷——這是馮指揮使的私模特征,絕非官造。
晉商代表範掌櫃突然闖入:"此乃民間仿印!"他甩出的"官鹽執照"上,火漆的鐵砂含量卻與官造不符。謝淵冷笑:"仿印能仿鐵砂成分?"他讓人取來範家銀號的印章,印泥中的鐵砂與鹽袋火漆完全相同。
林縛在碼頭賬房的暗格裡搜出《轉運錄》,上麵"鹽三鐵七"的標注觸目驚心。賬房先生的指節摳著桌麵:"是鎮刑司的馮大人讓摻的,"他盯著謝淵袖中露出的火漆,"說瓦剌缺鐵,用鹽換他們的戰馬最劃算。"
錄中"周龍"的名字出現二十七次,每次都與"黑風口交貨"的記錄綁定。謝淵想起蕭楓的密報,大同截獲的瓦剌使者,票號折子的戶名正是"周龍",取款日期與《轉運錄》的交貨日完全吻合。"周龍不僅沒死,"指節叩著賬冊,"還成了鹽鐵換戰馬的總掌櫃。"
碼頭的鐘樓突然敲響午時,十二聲鐘響裡,三艘快船從上遊駛來,船頭的飛鷹旗在陽光下刺目——那是鎮刑司的"緝私船",實則是來滅口的。
揚州知府突然翻供,稱"鹽袋鐵砂是江浪混入的"。謝淵卻甩出他與範掌櫃的密信:"每船分利五百兩,下月送鎮刑司。"信末的花押,與漕運總督李三才的私印有著相同的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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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人讓我照辦的。"知府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說太皇太後的娘家也在裡麵參股,"指節叩著《轉運錄》,"這是"通天的買賣",動不得。"謝淵望著江心漸近的快船,突然明白這碼頭的水,比揚子江的濁浪還要深。
李三才的官船在江心拋錨,謝淵登船時,艙內的茶盞正泛著鐵腥味。"大人可知"三年前的改運令"?"總督的指節叩著船板,聲音壓得極低,"那印是馮指揮使逼著蓋的,當時他說,"喉結滾動半天才吐出,"不蓋,漕運司的人要掉腦袋。"
謝淵的指尖劃過艙壁的劃痕,那是"飛鷹"二字的暗刻。《大吳漕運秘檔》記載,德佑十四年馮指揮使曾"巡查揚州碼頭",此後漕船的查驗權就從鹽司轉到了鎮刑司。"您就甘願被脅迫?"謝淵的目光如刀,李三才突然掀開官服,肋下的疤痕猙獰如蛇:"這是不聽話的代價。"
艙外傳來快船的馬達聲,李三才突然塞給謝淵一塊木牌:"碼頭西側的"啞吧倉庫",有他們的總賬。"木牌的紋理裡,嵌著與鹽袋相同的鐵砂。
漕運司郎中突然帶官員圍攏碼頭,為首者舉著"保漕運安穩"的萬民書:"謝大人若查抄鹽船,江北大營的軍鹽就斷了!"他的朝珠纏著三圈——那是鎮刑司"同黨"的標記。
謝淵卻讓人抬來江北大營的軍鹽樣本,與碼頭鹽袋的鐵砂比對,成分完全相同。"原來大營吃的也是摻鐵的鹽。"他的聲音震得官員們後退,"你們斷的不是軍鹽,是邊軍的命!"
一名老禦史突然站出:"臣願隨大人徹查!"他袖中露出的彈劾折上,列著漕運係統二十三名官員的姓名,"這些人每月都從範家銀號領"漕規銀"。"官官相護的牆,終於裂開一道縫。
鎮刑司的快船撞向謝淵的官船,弩箭穿透艙板的刹那,李三才突然將謝淵推入江——濁浪中,他看見總督舉劍自刎,船頭的飛鷹旗在血水中倒沉。
"李大人!"林縛的箭射死快船頭領,玄夜衛的船隊及時趕到。謝淵被救起時,緊握的木牌已刻入掌心,"啞吧倉庫"四個字浸著血——那是總督用性命換來的線索。
揚州碼頭西側的倉庫掛著"雜貨"招牌,守門的啞吧力夫見謝淵出示木牌,突然從舌下吐出半片鹽引——飛鷹紋火漆與鹽袋的完全相同。
倉庫的麻袋堆裡,每袋都藏著夾層,林縛剖開後,微縮賬冊如蝶翅散落。蠶紙製成的賬頁上,"鹽引換戰馬"的記錄密密麻麻:"德佑十五年,換瓦剌戰馬一千匹,經手周龍";"德佑十六年,馮指揮使取鐵砂五千斤,製箭簇"。
啞吧力夫突然指向牆角的磚縫,那裡嵌著一枚玉印,印文"飛鷹廠"三字的筆鋒,與王林的筆跡如出一轍。
太學博士將微縮賬冊拓印放大,墨跡中的鐵砂顆粒與涿州礦樣本完全吻合。"這是用鐵砂調的墨。"他指著"周龍"二字的連筆,與大同截獲的票號折子筆跡分毫不差。
賬冊中"三虎"的代號格外刺眼:"白虎掌刑,青虎掌財,黑虎掌軍"。謝淵對照三法司的官員名錄,突然冷笑:"刑部尚書、戶部侍郎、京營提督,"指節叩著賬頁,"果然一個都沒少。"
倉庫外傳來救火聲,鎮刑司的人竟放火燒倉。林縛抱起賬冊衝出時,衣角沾著的火星點燃了散落的鹽粒,鐵砂在火焰中爆出藍焰——與大同馬市的銀鈴燃燒特征完全相同。
謝淵在燒焦的賬冊尾頁,發現三枚疊刻的飛鷹紋:第一枚缺喙,對應刑部尚書掌刑);第二枚斷爪,對應戶部侍郎掌財);第三枚無眼,對應京營提督掌軍)。《大吳鷹紋考》載,飛鷹廠以紋殘辨職,"缺者為殘,殘者為忠"——這是他們內部的認親信物。
啞吧力夫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如破鑼:"我是王林的礦丁,"他扯開衣領,胸口的飛鷹紋刺青已被烙鐵毀去,"這些賬,是用弟兄們的命換來的。"
揚子江的暮色中,謝淵望著燃燒的倉庫,突然明白李三才的犧牲為何——有些黑暗,唯有以命相搏才能照亮。